第35章

乌丸人从潘县赶来涿鹿县需要七八日的时间,在这七八日之中,元里首先迎来了从渤海赶来的一队亲信。

这一队亲信有三十人左右,正是元里当初带到洛阳的三十个精英护卫。

他们各个神情刚毅,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的脱皮烫伤,但还是一路毫不停留地赶来,将匆匆提纯出来的足有三百斤重的细盐交到了元里手上。

带队的人正是元里许久不见的孟护卫孟严易,他抱拳道:“属下幸不辱命。”

元里来到幽州之时带走了三百部曲。

这些部曲都是他用现代化军事理论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元里教了他们识字、基础的农耕和医疗知识,他们每一个人都对元里心怀感激,绝对的忠心耿耿。

元里扶住孟护卫,欣慰地道:“辛苦你们了。”

他立刻命人给孟护卫等人送上饭菜和酒水,请来疾医为他们看身上的晒伤,安排了冰块在他们房中降温,事事安置了妥当。

等亲信们整顿好自己开始休息后,元里派人叫来了楚贺潮和杨忠发。

这两个人恰好正待在一块,听到元里叫他们过去后,两个人对视一眼,心中怀着期待地来了。

一进去,杨忠发便好奇地道:“元公子,您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东西了?”

进门之后,杨忠发率先看到了元里面前桌子上放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子已被撕开,露出白花花像是雪花一般的东西。

杨忠发奇怪道:“您这是把冰块给磨成了粉末吗?”

但再一看,又不像是冰块粉末。

楚贺潮则大步向前,站在桌旁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沾了一点送到鼻前闻了闻,没闻到什么味道之后,他将粉末送入了口中。

下一刻,楚贺潮愣在了原地。

惊愕从他面上闪过,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这袋东西。

杨忠发心里越发好奇,也快步走了过来,“这是什么啊将军?”

这句话说完,杨忠发便急不可耐地也沾了点尝了尝。明显的咸味在口中快速弥散,顷刻融化,且没有分毫苦味,杨忠发眼睛瞪大,猛地朝元里看去,“我的老娘啊,这是、这是——”

他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顷刻间压下了声音,“这是盐?!”

这世上有这样洁白如雪花的盐吗?!

楚贺潮也目光灼灼地朝元里看去。

被两双眼睛火热地盯着,元里毫不吊人胃口,斩钉截铁地点头承认,“没错,这就是盐!”

楚贺潮喉结一滚,“很好。”

他盯着细盐,忽然露出了笑。

杨忠发倒吸一口冷气,半天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便是狂喜袭来,他哈哈大笑着用力拍着桌面,脸色涨红得好似喝醉了酒,又沾了一手指的盐放在了嘴里,被咸得表情扭曲,眼中却越来越亮,“好盐!好盐!细盐味比粗盐重了许多不说,连一点苦味都没有,天子也没吃过这样的盐吧!”

元里端了一杯茶递给他,“杨大人,漱漱口吧。”

杨忠发连忙摆着手,“不漱不漱,元公子,你让我多尝尝这盐味,我可舍不得漱口!”

楚贺潮正捏着一点盐细细地观察着。

这些盐细腻洁白,其中没有一丝杂质,并且颗粒分明,如同缩小了的一粒粒白米。

盐并不是民生物资,而是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资,可以和铁并列相提,甚至比铁更为重要。

想要士兵强壮有力,盐必不可少。楚贺潮也很注重幽州内各地盐池的把控,他自问见多识广,因为身份地位之高,好东西也绝对没少见过,可这样的盐,他确实从来都没有见过。杨忠发说得不错,这样的盐,天子确实也没吃过。

“嫂嫂,”楚贺潮缓声,嘴角带着隐隐笑意,“这些盐还有多少?是池盐还是井盐、海盐?从哪里得来的?”

顿了顿,他侧头看向元里,势在必得,“若是此处不在幽州内,抢也要将其抢过来。”

元里一一回答:“因为时间尚短,目前只有三百斤左右。这些盐是我命人去渤海南岸边提炼出来的,用的是新法,所以盐的味道模样也与以往的粗盐并不一样。渤海南岸本就属于将军封地之内,自然不需要抢了。”

渤海南岸有丰富的浅层地下卤水资源,加上地势足够平坦,光照又很充足,一日的蒸发量很大,可谓是理想的制盐之地。*

楚贺潮有些惊讶,“竟然是海盐……”

元里笑眯眯地道:“依将军和杨大人看,这海盐价值如何?”

“绝对是硬通货!”杨忠发率先回答道,“一旦贩卖,必定使万民疯狂。只是……”

他犹豫着问道:“这白盐,是否很昂贵啊?”

在北周,盐价是粮价的一点五到两倍,这个价格还特指内陆和平时期。若在偏远地区或者是少数民族聚集地,犹如幽州、凉州等地,盐价则会高至粮价的五倍。百姓们常常因为买不起盐而淡食,因此也导致身体瘦弱。

而一旦遇到战乱,盐价恐怕便会飙升至粮价的八到十倍。

杨忠发很怕元里这盐会卖得更贵。

但元里却道:“如果要贩卖,此盐该与五谷同价。”

杨忠发猛地抬头看他,大吃一惊。

元里笑了笑,“杨大人,赚百姓的钱是没有意思的。要赚,那就赚外蛮人的钱。”

他眼中冷意闪过,“此盐短时间内不会贩卖给百姓,等从外蛮人手中用高价赚取到足够的金银财宝和牛羊马匹后,再以低价在幽州开放细盐的贩卖。”

楚贺潮一瞬间心领神会,“你是说,将这些盐贩卖给达旦一行人,从他们手中拿回劫掠潘县、下落县两地的战利品?”

“是也不是,”元里挑眉,忽然扬唇一笑,带着些调皮狡黠,扬声道,“刘先生,请为我拿些粗盐来。”

等刘骥辛拿来粗盐后,元里直接按着一比一点五的比例将细盐和粗盐混合,弄出了比粗盐好上许多的次等盐。

元里满意地点点头,擦干净手,“这等次盐已比市面上的盐好上许多,乌丸人缺盐,他们又刚刚抢完大批金银财宝,自然变得阔气了许多。杨大人,您说我把这等次盐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买还是不买?”

“当然会买,”杨忠发哈哈大笑,眼中精光烁烁,“乌丸人好大喜功,达旦此人更是容易骄傲自满。虽把这等好盐卖给他们我心中着实不甘,但能坑上他们一笔,我想想就高兴,元公子,这事就交给将军与我吧!”

元里道:“那便辛苦二位了。只是除了用盐换来他们手中的金银财宝之外,最好再换一些牛羊马匹等畜生,还有被他们俘虏为奴的白米众。”

杨忠发有些不解:“牛羊倒是有可能。只是乌丸人宁愿将马匹卖给马商也不会给我们,再有一点,元公子,为何要换回白米众?”

“白米众即便有罪,也是中原的百姓,中原的百姓怎可给外蛮人当奴?”元里冷声,“杨大人,此事也拜托您了。这些细盐加上粗盐混合也有六石之多,能从乌丸人手里弄来多少东西,就看几日后的宴席了。”

杨忠发不由肃然应是。

之后,他们便开始商谈如何欺诈乌丸人。

等谈完后,杨忠发便和楚贺潮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杨忠发感叹完细盐之神奇后,忽然嘿嘿一笑,略带显摆地道:“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元公子对我似乎比对你更热情些?”

楚贺潮捏着指骨,没忍住“咔嚓”响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忠发,“是吗?”

杨忠发没看到,继续炫耀地道:“你看刚刚说话,元公子一口一个‘杨大人’,还递水给我喝。但将军您呢,元公子统共也就叫了你一声,跟你说了两句话吧。将军啊,不是我说,元公子看起来和你不是很亲近啊。”

楚贺潮呵了一声,“杨忠发,你话怎么这么多。”

杨忠发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他抬头一看楚贺潮的面色,顿时打了个抖。赔笑道:“将军,末将说的都是瞎话,当不得真。您和元公子可是正儿八经的叔嫂关系,我就是个外人,怎么能比得过您在元公子心中的地位?”

楚贺潮听到这话,神色并没有变得好看,嘲讽意味更浓,眼中没有笑意。

他也感觉到了元里对他的过分客气。

说冷淡也谈不上冷淡,就是公事公办,既不生疏也不亲近,态度拿捏地恰到好处。

楚贺潮嘴唇抿起。

这其实就是任何一家正常的叔嫂关系,哪家的小叔子和嫂子关系会好到亲亲密密?

杨忠发偷看了楚贺潮一眼又一眼,总觉得楚贺潮这会儿有些吓人,像是处在暴怒的边缘,让他有点害怕。

他也没敢出声,两个人一路走远。

*

晚上,孟护卫等人醒了。元里带着他们去了涿鹿县泡泉,又一路说说笑笑地回来。

回来的途中,他们遇见了楚贺潮,元里同楚贺潮点了点头问了声好便擦肩而过。

等晚上元里要睡觉的时候,楚贺潮却找来了,在营帐外问元里要前几日落在元里这的衣衫。

元里一脸懵地起床,到处翻找了好半晌才找出了他那个背后划破许多道痕子的深色单衣,搭在手臂上走出了营帐。

夜晚的风吹来时都带着股热气,元里尴尬地笑着,“我以为将军不要这件衣服了,还没令人缝补呢。”

楚贺潮接过衣服,“无事。”

元里就客气地等着他离开,谁知道楚贺潮却站着不动了。月光被乌云遮掩,元里的发丝被吹得凌乱,在火把映照下,宛如一根根飞舞的金子。

长久的对峙让气氛变得怪异至极,元里最终主动咳嗽了一声,问道:“将军,您还有事?”

楚贺潮扯动了一下嘴角,“嫂嫂今天的心情是不是很好?”

元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一点儿也不想跟楚贺潮在这里尴尬地耗下去了,于是摇了摇头,暗示道:“不怎么好,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致。”

“哦,”楚贺潮不冷不热地道,“我刚刚看你和亲信们说说笑笑,还以为你心情很好呢。”

元里:“……”

楚贺潮又说道:“他们是你的亲信,给你送盐的人?”

元里点了点头。

楚贺潮笑了两声,“不错。”

元里嘴角抽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总觉得男人在阴阳怪气,“将军,您要是没事可说,我就回去睡觉了。”

楚贺潮刚要说话,元里就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掀开帘子朝他挥挥手,双眼弯起,“将军,明天见。”

明天见?

楚贺潮下颚紧绷,他独自一个人站了一会儿,突然嗤了一声,“你想和我明天见,我答应了吗?”

第二天,楚贺潮起了一个大早,训练出了满身汗之后洗了个澡。一整日没怎么在营帐里待着,一直在外溜达操练士兵,忙碌之余,余光偶尔漫不经心地往周围瞥着,但直到月上枝头,也没等到元里所说的“明天见。”

两天后,上谷郡的乌丸大人达旦带着一万骑兵来到了涿鹿县。

涿鹿县内已经备了宴会等待着他,当天傍晚篝火燃起,酒肉一盘盘端了上来。

楚贺潮坐在正中上位,左侧坐的是元里及杨忠发几个军中将领。达旦一来,巡视了一圈宴会,便大大咧咧地带着自己的亲信坐在了右侧一排矮桌之后。

一坐下,达旦就把身上的刀剑放在了桌旁地上,哈哈大笑着,笑声震得人脑瓜子疼,“哈哈哈哈,我好久没见到大将军了。一别数年,大将军还是如此的英姿飒爽,气势勇猛啊。”

元里正坐在达旦的斜对面,在火光之中,他打量着达旦。

达旦看起来已有四五十岁,长得很是壮硕,他和部下皆是一副胡人的装扮,相貌普普通通,满脸都是横肉,只是声音很大,非常响亮刺耳,绝对是叫阵的一个好手。

楚贺潮也笑了,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杯子朝达旦举了举酒杯,带着黑皮指套的手指摩挲着杯子,“我还是和从前一样,但你达旦却是老了不少。”

他说完,将酒水一饮而尽。

达旦脸色难看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过来,恶意满满地道:“我当然比不过将军。不知道将军的双手可恢复好了?这么久过去了,将军的烧伤也不会再疼了吧。”

要是之前,达旦怎么自满也不敢挑衅楚贺潮。但他们乌丸人现在是北周朝廷的属臣,又是平定起义军的功臣,达旦自认有功,面对楚贺潮也有了底气,把之前对楚贺潮的恐惧全都给忘了。

左侧几个将领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杨忠发猛地一拍桌子,厉声暴呵:“好你个达旦,竟然敢对将军如此大不敬,我看你们今日是不想离开涿鹿县了!”

语罢,一整排的将领突地站了起来,“蹭”地一声整齐划一,猛地将腰间钢刀拔出了一半。寒光刺目,冰冷地威胁着对面的乌丸人。

周围所有的士兵见此,也同时拔出了武器,对着乌丸人虎视眈眈。

楚贺潮没有阻止,仍游刃有余地独自斟酒。

达旦的脸色又青又红。

按理说,他有一万骑兵在外头,楚贺潮是万万不敢在这里杀了他的。

但此时,他的身边只有十几个部下。如果这些武将真的怒火上头直接砍杀了他,他身边的部下根本无力反抗。

楚贺潮又是个令他捉摸不透的人,达旦老了,惜命,他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达旦憋屈地站起身,抱拳闷声对着楚贺潮低头,“我口不择言,还请将军原谅。”

楚贺潮从腰间摘下一把匕首,直接扔到了达旦面前的地上,冷冷道:“既然知道说错了话,那就切指向我谢罪吧。”

达旦怒道:“楚贺潮,你莫要欺人太甚!”

楚贺潮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达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达旦。

达旦已然很是壮硕,但楚贺潮比达旦还要高上一个头颅。因为达旦的腰背已经挺不直了,以往的乌丸英雄在这样的对比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苍老,他仰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楚贺潮,内心深处几乎快要忘记的对楚贺潮的恐惧和怯弱丝丝缕缕地浮现了出来。

“达旦,”火光打在楚贺潮的侧面,明明暗暗的阴影在他脸上跳动着,楚贺潮突然一笑,弯下身子,阴冷地低声,“还记得你们乌丸共主骨力赤的头颅差点被我一刀砍掉一事吗?”

达旦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

五年前,建原三十四年。

楚贺潮带着十万步兵袭败了乌丸,从此乌丸迁入幽州听命于北周朝廷。那一战伤亡惨烈,楚贺潮几乎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打法。但这场战不得不打。

那场战争惨烈极了,楚贺潮骑兵太少,北疆原本十八万的大军死得只剩下十三万,部下死了数百人。而乌丸的共主,他们乌桓人贪婪矫健的雄鹰骨力赤,年纪轻轻便统治了所有乌丸势力的的首领,差点被杀红了眼的楚贺潮一刀砍断了头颅。

骨力赤最终躲了过去,可也因此断了一条手臂。

最终,达旦屈服地低下了头,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手哆哆嗦嗦地拔掉了刀鞘,咬咬牙就要切掉自己的手指头。

一旁的部下焦急地道:“大人不可!”

楚贺潮冷漠地看着。

关键时刻,杨忠发办起了白脸,“慢——”

他脸上的凶煞之气陡然收了回去,对楚贺潮抱拳道:“将军,还是算了吧。美食都已端了上来,不要让脏污的臭血搅了我们吃肉的兴致。”

达旦停住了手,眼含期盼地看着楚贺潮,希望楚贺潮能够留手。

楚贺潮缓缓直起了身体,回身大步走到上位,扬起衣袍坐下,“那便算了,达旦,坐下吧,你自罚三杯便罢。”

达旦赶紧坐下,他长舒一口气。

热风吹来,他这时在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背上已经汗湿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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