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约莫是躺在椅子上睡觉真的很难受,元里闭眼酝酿睡意的时候总是能听到楚贺潮身下那椅子“咯吱、咯吱”不断晃动的响动。

那声音刺耳,令元里额角一突一突。等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时,元里猛地坐起身,咬牙道:“将军!”

椅子声一停,随后响起了虚假的鼾声。

“……”元里嘴角抽抽,“将军,您睡不着?”

黑暗中,做作的鼾声停了,楚贺潮的声音带着困意和些微烦躁,“椅子太挤,睡的不舒服。”

“这样吧,”元里好心道,“将军背上还有伤,要不和我一起睡床?咱们俩侧着身子睡,挤一挤也能睡下。”

没想到竟被拒绝了,男人道:“不用,这于理不合。”

元里假笑两声,“呦,将军这会儿知道讲理了?”

楚贺潮还真应了一声。

元里心中无语,干脆利落地准备下床,“赶紧的吧,将军你来床上睡,我去睡椅子。”

楚贺潮皱眉,元里是他嫂子,又还小,哪有大老爷们在床上睡着,让嫂子去睡椅子的道理。他毫不犹豫地道:“不用,你睡床。”

元里已经在摸黑找鞋子了,窸窸窣窣的,“算了,我比将军要瘦不少,我睡椅子正好。”

楚贺潮略微提高声音,带着不耐地呵斥,像是在凶人,“你给我好好在床上躺着!”

这一声又严厉又强硬,差点能吓得人一哆嗦。

元里被凶的一愣,火气顿时就上来了。他冷笑一声踢掉鞋子,转身躺在了床上,狠狠一扬被子蒙住耳朵,打死也不愿意去管楚贺潮了。

谁再多关心楚贺潮一句谁是狗。

不知是不是被褥的隔音效果特别好,元里蒙上耳朵之后当真再也没有听过一声椅子“咯吱”声,不知不觉中,睡意袭来。

第二日,元里缓缓睁开眼后,就看到一道身影正动作僵硬地揉着肩背。

元里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楚贺潮背部团得皱巴巴的长袍。

他张张嘴想说话,又想起了昨晚上楚贺潮凶他的话,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致,把话咽了下去。

行吧,楚贺潮是不喜欢被人关心的性格,元里就不贴人家冷屁股了。

他往屋里几个水盆看去。

一觉醒来,水盆里冰块又化成了水。元里下床穿上鞋,绕过楚贺潮走到水盆旁蹲下,近距离查看冰块融化情况。

楚贺潮余光瞥了眼他的背影,继续舒展着身形。

感受着全身传来的酸疼,他英俊的五官有一瞬间的扭曲,又很快变得冷峻无比。

昨晚上,楚贺潮察觉出来元里被他吵到了之后,凶完元里之后便没再动,维持同一个姿势一直到天亮。早上起来时,楚贺潮浑身的骨头已经僵住,动一下就能听到骨头发出的咔嚓声,比打了一夜的仗还要让人腰酸背痛。

骨头舒服了之后,麻意又遍布了全身。楚贺潮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发麻的腿走到元里身后,“怎么样,一盆冰块可否坚持一夜?”

元里拨弄着水盆,在水盆中找到了成年人巴掌大小的一块冰。水还透着股彻骨凉意的冷意,一瞬便将元里的手指冻得微红,像是深冬中的腊梅。

元里擦了擦手,公事公办地道:“这么看是看不出来的。昨夜帐内摆了五六盆结冰程度各不相同的水盆,帐内如此凉爽也取决于冰块的数量。将军单问一盆冰是否可以坚持一夜,我也给不出你答案。”

楚贺潮果断道:“那便今晚再试。”

元里站起身去找自制牙刷和自制牙膏准备洗漱,朝着楚贺潮敷衍地弯弯唇,白牙吝啬露出一瞬便收回,“将军今晚可以自己弄一盆冰块回自己帐中试一试。”

这一句话里的几个词被他特意加重。

楚贺潮莫名其妙。

元里客气地点点头,将水盆里的水倒了,又端了盆清水回来刷牙洗脸。

楚贺潮在旁站了一会儿,总觉得元里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他慢条斯理地走到元里身边,当做不经意地道:“嫂嫂,这些是什么?”

这时的人刷牙还在用杨柳枝,元里简单解释了一句,“牙刷和牙膏。”

看着他的动作,楚贺潮也明白了“牙刷、牙膏”的作用,他在牙膏中闻到了淡淡的荷叶、茯苓之味,不似寻常所使用的盐、醋、茶等漱口之物,清香宜人。

楚贺潮心中好奇闪过,道:“牙膏也借我用一用。”

元里默默地看了楚贺潮一眼,脑海中又出现了“打秋风的穷亲戚”这几个字,他幽幽地把牙膏递了出去。

楚贺潮跟着他一起洗漱完了,若有所思地道:“牙膏之中还有皂角?”

元里点点头,随口说道:“将军若是喜欢,我送上一瓶给将军。”

楚贺潮立即点头,“多谢嫂嫂。”

元里:“……不用客气。”

用完早饭后,楚贺潮带着亲信来到涿鹿县,亲自在桑干河下游圈了一块地令亲兵看守,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并快速搭建起了高大的房屋,用来作为制冰的工坊。

他同时派兵搜刮涿鹿县内的硝石,全部运来此处,调配了一百亲信给元里做下手。

元里的亲信都在蓟县待着,他用起楚贺潮的人时毫不手软。示范了一次如何用硝石制冰后,便让亲信也跟着动手做了起来。

没过几日,一批批的冰块便被运到了军营里。

当一车车晶莹剔透的冰块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楚贺潮带着诸位将领站在车辆面前,除了他从容淡定,其他人张大着嘴巴,眼睛快要瞪了出来。

惊呼声嘈杂,杨忠发眼睛移不开,说话结结巴巴,“将、将军啊,你哪来找来的这些冰块?”

风一吹,冰块上的凉意就吹到了他们脸上,杨忠发喃喃道:“可真他娘的凉快啊……”

楚贺潮勾唇,“元里弄出来的。”

杨忠发又是惊讶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他由衷佩服地道:“元公子当真是百年难遇的人才。”

还是老楚家有福,能找到这么一位人才当自家儿媳妇。像他们老杨家就没这个福分,长子次子都成了亲,幼子才刚刚五岁!

杨忠发一时扼腕痛惜,恨自己晚把幼子生出了几年。

有人来问楚贺潮冰怎么分配,楚贺潮道:“立功者有,上到将军,下到士卒,谁立了功,谁就有冰。”

这话一出,几个人立刻喜笑颜开,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到了部下。

最后,这些冰块被楚贺潮按官职及军功大小发了下去,专程留了一些奖赏给信任的部下,以表看重之情。甫一分完冰块,军中上上下便沸腾了起来。许多领到冰的将领又学着楚贺潮的样子,将手里的冰块留下一部分给自己,其余赏给了手下士卒。

夏季一直有苦夏之称,在前线战场处,这些冰块俨然是比金银财宝还要受到欢迎的存在。

军中一片感恩戴德之声。除了他们,刘骥辛与邬恺也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许多冰块。

他们得到的冰块甚至比一般的军候都尉还要高,堪比杨、何两位将军的用度,两个人一时都有些受宠若惊。邬恺更是觉得受之有愧,想要将冰块还回去时,刘骥辛若有所思地拦住了他。

“你可知为何独独我二人没有军功官职在身却能得到如此冰块?”

邬恺想了想后迟疑地道:“莫非是因为伤兵营之事?加之我们是主公的部下?”

刘骥辛思绪翻转中已然想通,他笑眯眯地摸着胡子,陡然扔下一个地雷,“只怕这冰,就是咱们主公弄出来的。”

邬恺猛地睁大了眼。

刘骥辛笑道:“若是只因为伤兵营之事,也不该给我们如此多的冰块。你再看,将军给了我们这么多冰块,其余将领可有不满?”

邬恺摇了摇头,“没有听到军中将领有不满之声。”

“那便是了,”刘骥辛满意地点点头,“大将军应当说了这冰块是咱们主公的功劳,旁人心中便清清楚楚了。不止没有嫌我们无功受禄,你且等着看吧,之后几日,他们必然会对我等热情许多。”

邬恺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刘骥辛摸着胡子,看着面前一车冰块,不由笑眯了眼睛,“咱们真的是沾了主公的福了……”

说完,又可惜地吁了两声,“只可惜我妻子儿女都远在蓟县,哪怕有如此多冰块,也送不到他们手中让他们跟着解炎夏之苦了。”

而等他们平定完上谷郡的起义军回到蓟县后,只怕秋日都到了,哪里还需要冰块度夏。

不过刘骥辛却是想差了,四日后,前去打探敌军消息的斥候六百里加急赶来,带来了一个令楚贺潮意料之外的消息。

这日,元里正在用着午饭,楚贺潮的人赶来叫他,说是将军有要事需见。

元里匆匆赶到,一进营帐,就看到了满屋七八个将领。

这些将领皆是虎背熊腰,齐齐朝着元里行了礼,声如洪钟地道:“见过元公子。”

元里也回礼道:“诸位客气。”

楚贺潮坐在上位,指着一旁专门放在他桌旁的椅子道:“嫂嫂请坐。”

待元里走过去坐下后,楚贺潮又对其他人道:“你们皆是我信任的部下,我也不和你们说虚话。元里虽未立冠,但立下的功劳也足够在军中得个都尉以上的军职。”

他锐利的眼神一一扫过众人,“他也不单单要靠军功来论身份,元里为我北疆十三万大军统筹后方军饷,坐镇蓟县掌管幽州,暂掌幽州刺史之印。元里一旦立冠,我便会向朝廷上书,请他为我军师中郎将。”

军师中郎将,是比一些杂号将军还要高一些的职位,可参议军事。

楚贺潮这些话并没有提前对元里说过,此刻说出来,不止是对部下说,同样也是在对元里说。

元里微微有些惊讶,随即便从容了起来。

楚贺潮很明白,世界上最长久的关系是利益关系。元里若是一直在后方出力没有好处,只怕长此以往下去,元里心中会生出埋怨。世上哪有只想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的事?因此,楚贺潮便准备在军中给予元里一个军职,让元里同军队彻彻底底地绑在一块。

一是不浪费元里的才能,二是彼此牵扯更深。

楚贺潮的这一步路,走得恰合元里心意。

在场的没几个是蠢笨的人,都知道楚贺潮是何意思。他们是楚贺潮的嫡系,自然不会质疑楚贺潮的决定,更何况同元里交好只会有好处,谁也不会蠢到得罪衣食父母。他们整齐划一地道:“是,末将谨记将军所言。”

说完,他们便笑着同元里道:“中郎将大人。”

朝廷的任命书还没下来,元里还未立冠,只是楚贺潮的一句话而已,他们就直接改了口。元里从这一件小事当中,就能看出这些人对朝廷的态度了。

等他们打完招呼后,楚贺潮屈指敲了敲桌子,所有人瞬间闭了嘴,朝楚贺潮看去。

楚贺潮看向元里,“嫂嫂可知道我为何派人将你叫来?”

元里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面上笑容不变,“我自然不知。正想要问上将军一句,这是发生了何时?”

楚贺潮拍了拍手掌,淡淡说道:“进来。”

门外走进来了一个斥候。

斥候已经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吃了顿饭补足了水,说话清晰流畅了许多,他抱拳道:“禀告将军、诸位大人,上谷郡的乌丸大人达旦带着一万骑兵已平定潘县与下落县两处白米众。他令小人传两句话与将军,他说他助将军平定了幽州两县,过几日便赶来涿鹿县与将军会面,希望将军能赏赐给他们一些战利品。”

其余几位将领也是才被叫来,刚刚知道这个消息。

闻言,一个瞎了右眼的校尉左向荣顿时气得牙疼,“草他娘的乌丸人!自己白得了两个县的战利品,还有脸来问将军要东西?!将军让他们动手了吗!”

其余人脸色也很不好看。何琅冷笑,呸了一声,“脸皮真他娘的厚。”

平定白米众并非是一件苦差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件大好事。

白米众都是乌合之众,平定了他们不止能够得到朝廷的封赏,立下大功劳,更能得到诸多战利品。

例如楚贺潮派人抢回来的北新城县、蔚县、涿鹿县等,每夺回一座城池,他们便能得到相当可观的战利品。这些战利品是从白米众手中搜刮而来的东西,白米众每到一县,县内的豪强地主或逃或亡,大量的财富珠宝与土地庄园都被白米众独占。等楚贺潮的军队踏平白米众时,这些东西自然成了楚贺潮的东西。

只不过幽州本就是楚贺潮的封地,楚贺潮自然不会干出自己打劫自己的事,他每收回一座城池,都会留下一定的战利品用来建设当地,但即便如此,剩余的战利品也极其丰厚,其中有一半都被楚贺潮赏赐给了部下。

况且每夺回一座城池,得到的东西还不止是战利品,还有俘虏白米众。

白米众们被楚贺潮收编,作为壮丁修建被他们肆虐过的城池,也做一些修筑工事、运送补给等事,大大减轻了军中负担。

乌丸人绝对不会像他们一般爱护幽州的土地和百姓,只怕他们平定的两个县都已被他们狠狠劫掠了一遍,除了带不走的豪强地主的土地,其余能带走的只怕他们都已带走了。最后只需要把毁坏的城池装作是白米众干的是,谁还能说他们什么?

众人气得脸色铁青。

“这些乌丸人当真不要脸,好处都让他们占完了,还敢过来要赏赐?”杨忠发给气笑了,杀气凛凛地道,“娘的,这两个县的百姓还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在将军的封地欺负了将军的百姓,不教训他们就是好事,他们进关内久了,真是忘了当初被将军打得哭天抢地的模样了!”

楚贺潮扯唇,没什么笑意地道:“白米众如今四处纷起,天子号召各地举兵打压白米众。乌丸人听命于朝廷,派兵平定了潘县、下落夏两地乃是有功,既然有功,他们当然敢来问我要赏赐。”

说罢,其余人都闭了嘴。这正是令他们恶心到火冒三丈却不能发火的原因,不仅没法好好教训这些乌丸人,还得对他们笑脸相待。

营帐内的静默压得人心中憋屈。

元里垂眸静静思索着,楚贺潮突然问道:“嫂嫂,你怎么想?”

所有人朝元里看来。

元里抬眼,构思了番语言,道:“将军莫要忘了,打击白米众是为朝廷做事,不是为将军做事,即使幽州是将军的封地,乌丸人要赏赐,也应该向朝廷要赏。”

说着,他淡淡一笑,饱含暗示地道:“乌丸人迁于幽州,是受将军所管制。乌丸人的功绩,也应由将军上书朝廷才是。”

至于怎么上书,怎么添油加醋,这都不是一个上谷郡的乌丸大人可以决定的事。

其他人恍然大悟,杨忠发猛拍了下大腿,“对啊,我怎能忘了这事!将军,应该让达旦问朝廷要赏赐才是,他打不打压白米众关我们屁事!”

楚贺潮无声笑了,“嫂嫂所言极是。”

何琅叹了口气,还是心中窝火,郁郁不乐,“那潘县、下落县两地的事我们就不和乌丸人计较了吗?这两地必然遭灾严重,只怕后面还得咱们自己贴钱修建城池,补贴百姓。”

元里闻言,突然笑了。

笑颜明艳,好似春风明月,眼中却藏着寒冰,“何将军请放心。”

他无声冷笑一声,“我会让他们自己将这笔钱掏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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