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仁青村小学建校至今也就十来年,校舍还算新。翟蓝走进校门,正逢下午放学,校舍空荡荡到底,剩几个高年级同学还在操场上打球。

翟蓝找操场的学生问到李非木,不必多形容,学生们都知道“成都来的李老师”,问过翟蓝,知道是李非木表弟,还有个高个儿小孩自告奋勇带他去。翟蓝乐得不用找路,赶紧跟在他身后。

学校的学生总共也就一百来个,老师共用一间大办公室。可能因为放学了,只剩下李非木和另一个四十来岁的女老师在。

“来了?”李非木抬头看他一眼,继续皱眉批改作业。

翟蓝点点头:“无聊,就说过来找你。”

李非木说无聊是吧,不客气地把几本作业本并一支红色圆珠笔推到翟蓝面前。他一看就知道对方的算盘,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帮忙批改。

简单加减乘除,翟蓝改起来没什么难度,可以分心和李非木聊天:“游真给我打电话了。”

“说丹增的情况?”

“对,现在还算稳定。”

李非木笑了笑:“那真好,他可以按计划带丹增去成都。等见到姐姐,丹增心态也会积极一些,毕竟他和父母相处的时间真的太少了。”

翟蓝讶异地看着李非木。

有改变的不止翟蓝,记忆里,李非木一年前选择支教的目的之一就是返校可以保研。现在看来,似乎他已经从当初的不情不愿变得真正开始投入教师的身份,否则怎么会为了一个要退学的学生跑十几公里把人劝回学校?

于是故意开玩笑:“非哥,你以后还要继续当老师吗?”

李非木改作业的笔尖一停,犹豫地说:“不一定。”

“我以为你很喜欢。”

“谈不上喜欢,但不讨厌。”李非木思索着回答,“以前不觉得自己无形中享受了太多好的资源,就忍不住为现在的学生做点什么,比如劝他们多读书、给他们改善生活……私人情感投入太多,其实我不适合当老师的。”

“这都是最近一年想到的吗?”

“嗯,无论以后会不会继续做这个工作,我可能都会感谢仁青村。”李非木说着说着就笑了,“小蓝,别怪我啰嗦,我觉得每个人总要遇到类似的经历。”

翟蓝想到了色拉寺后山的星空,愣愣地“嗯”了一声。

作业总共没几本,过一会儿就改完了,翟蓝把它们整齐地堆在一起,正要问晚饭的事,李非木忽然看向他:“小蓝。”

“诶?”

“你和游真,是不是早就认识啊?”

凝视他的表情,观察李非木这句背后是否藏有玄机,排除掉任何可疑过后翟蓝才回答:“就是火车上认识的,他当时在我下铺。”

“然后你就跟他一起在拉萨玩了?”李非木满脸都写着“我不信”。

“爱信不信。”翟蓝顶了他一句,“不过我们都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他要找的人就是你的学生……现在回想吧,也还算有迹可循,但我真的很难往那方面去思考。在拉萨,我们就一起走一走,晒晒太阳聊聊天——他人很好。”

李非木:“看得出来。”

能为了朋友的弟弟专程来一趟西藏什么的,就算再亲密恐怕也有所犹豫吧。

他不多问了,换了话题:“那你打算在林芝待多久?有想去的地方吗?”

“看你那样也不会带着我玩。”翟蓝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反正是来放松心情的,你忙,大不了我自己报旅行团。”

李非木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对不起啊小蓝,最近快到期末了……”

这是他在林芝的最后一个月,支教生活即将结束,李非木必然有许多情绪要消化。翟蓝趴在办公桌上,半晌问:“5月回去吗?”

“原计划是的。”李非木补充,“你不想等我的话随时可以先走,我送你。”

不如跟游真一起回去。

短短一行字浮现在脑海,翟蓝不可否认他立刻狠狠地心动。

可转念又想,那么快离开干什么?下一次进藏指不定等到几年后,机会难得,他一个人也不是不能玩。多少有点单方面和游真赌气的成分,就像任性地证明“我不是只有你带着才行”,翟蓝快被自己的幼稚弄笑了。

最后,他对李非木说:“看情况吧。”

游真在两天后才和泽仁丹增一起回的仁青村。

医院检查项目繁多,有几项结果无法当天出来,于是又等了一天一夜。他说服丹增的过程并不多么艰难,突破进展主要依靠了白玛央金。

初步筛查出来后,央金就给游真打了视频,并让他把手机拿给丹增。两个人聊天越来越激动,游真插不进去话,干脆躲到一边抽了根烟。

等他再回来,丹增把手机还给他,沉默半晌后同意了跟他走。

全部结果都拿到也找医生确认了丹增的情况可以承受飞行,游真买了一周后的机票,接着带他回到仁青村,找学校办理转学手续。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丹增的学籍、去成都后怎么办,都要异地协商。

最后在校长的建议下还是选择了先暂停学习,等央金联系好成都的小学,李非木会帮他跑完余下手续。

泽仁丹增全程像个提线木偶,游真想他可能不太高兴,便略过许多安慰的话。

11岁不是小孩子了,总该留给他自我克服的时间。

思及此,就情不自禁地记起翟蓝。

游真这天被太阳晒得发晕,给翟蓝发短信后对方没回。现在他站在学校,上课时间,走廊没什么人,游真却突然有一个预感翟蓝或许正跟他咫尺之遥。

他知道李非木教了好几个年级的课,英语也教,数学也教,在村小这算是常态。教室就那么几间,他原想去找李非木,但在穿过两间教室后听见了很熟悉的声音——

“……所以这里就要进一位,就不是4了啊,变成了5。”

教室后门,游真隔着玻璃窗看清讲台上的少年,哑然失笑。

翟蓝正在给一群小孩上数学课。

黑板上写满加减乘除的算式,可能怕讲得不够仔细有些地方还专门罗列了笔算竖式。翟蓝的字迹十分好看,不算工整但概括思路简明扼要很容易看懂。

他是业余的老师,只会讲逻辑,解释不清“为什么”。好在翟蓝很有耐心,每道题讲完要问几遍“有哪里没看懂”,等下面的学生举手后又再从头讲一遍,他收敛了刺,仿佛一瞬间就有了成熟模样。

游真眼神眷恋,笑意伴随漏入瞳孔的阳光,水一般地轻轻荡开。

就这么站在走廊听完了半节课,下课铃响起,翟蓝看了眼没讲完的题目还是选择了“下次一定”,让大家赶紧去休息。

小孩都贪玩,闻言欢呼几声涌向室外,吵闹、喧哗霎时填满走廊。

还真的一个问问题的都没啊。

说不失落是假的,尽管在来之前李非木就告诫过他不能以自己的标准要求这群学生。翟蓝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然后拿起黑板擦。

算式消失一半,翟蓝偏过头,打了个喷嚏:“阿嚏——”

“鼻子不舒服了?”

他惊喜地望向门口:“游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小时前?”游真走进教室,自然而然地从翟蓝手里夺走了黑板擦,仗着身高优势把他挤到一边,“想说忙完正事再跟你联系——去坐吧小蓝老师,站一节课了。”

翟蓝只象征性退了半步:“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走。”

“答应过你的嘛。”

他说的是桃花,但电话里,翟蓝并没有立刻给出肯定答案。

游真那句话太暧昧,像什么承诺,又像暗示,他涉世未深不敢接招,唯恐自己误会了什么然后所有希望直接全部落空。

“……哦。”翟蓝假装看窗外。

擦黑板时粉笔灰在空气里漫开,让光有了形状。

没有亲眼目睹,但游真效率这么高,他忙前忙后时也一定很有成年人的稳重,更加让翟蓝觉得自己与他一下子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情窦初开模糊地确定“喜欢”时,翟蓝没有多想,拉萨太像一场梦了。等他们坐上那辆高铁,到了林芝,空气变得湿润,同时也沾染了飞扬的思绪,拽着它们凝结成水滴落入泥土,不停地反复敲打着翟蓝什么是现实。

现实就是他不到20岁,而游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他们差得好多。

“翟蓝?”游真擦完黑板,拍掉掌心的粉笔灰,好笑地问他,“累到了?怎么一直不说话?当老师没那么容易吧。”

“嗯。”翟蓝怔怔地答,坐在第一排课桌上看向游真,“我是在想。”

“想什么?”

“谈恋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

少年人的迷茫,翟蓝问游真时眼睛几乎是放空的。他有太多不确定,太多担忧,他喜欢为数不多的西藏时光,从而更加害怕回到故乡。

起码在这里,他只要闭上眼装聋作哑,就看不见和游真之间的鸿沟了。

回了成都后如果还想继续联络,那翟蓝势必会和游真的朋友圈子、兴趣爱好、事业生活产生交集,他能适应吗?

游真走下讲台,他好像想单手撑一下桌面,但是看了看掌心后选择了坐在翟蓝身边。

“为什么觉得简单?”游真问他。

翟蓝摇头。

课桌有游真的白色指印,翟蓝看向他的手腕,那个胎记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被游真截断了。

“喜欢一个人很简单。”游真说着,“但是谈恋爱我觉得好难啊,特别对我这种人。”

脑子里“嗡”的一声,骑摩托那会儿对方无心或有意透露的一句话这时浮现,翟蓝当时转不过弯,这会儿却完全明白了游真的意思。

但他说不上自己有没有开心:“什么叫你这种人……”

“我以为你看出来了?”

翟蓝不答,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游真。

眼圈为什么有点红?

游真的右手略一抬起,似乎想要碰一碰什么地方但很快就放下了,他轻轻叩了两次桌面,响声发闷,却无意中缓解了他莫名其妙的酸涩。

“哦,就是……”游真埋头,最终躲开了翟蓝的目光,“我喜欢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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