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谁还记得

陆和平上次体检的时候,查出了动脉粥样硬化,当时医生警告他,平日里应当清淡饮食控制血压,否则有中风的危险。

老陆总自持身强体壮,没有把医生的建议放在心上,未曾想不到半年就在公司大会上突发急性脑梗,倒在了主席台上。

好在送医及时,性命无虞,但是好几天过去了,陆和平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陆家人对老陆总的病情三缄其口,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是什么样的。但是业内的微信群里流传着一份真假难辨的病例记录,外界有传闻说,聚星的陆总已经成为了植物人,再也没有苏醒的可能。

病房里寂静无声,陆和平住的是医院里条件最好的套房,一室一厅一卫,附带一个小阳台,硬件设备装比普通人家里还要齐全。

冰冷的白墙上挂着一面时钟,秒针沉默地往前走着,像是不断靠近希望的终点,又像一声声倒数。

“陆总,公司打来电话。”凌逍捧着手机来到陆少珩身边。

陆少珩靠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满屋子的仪器,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接。”

凌逍飞快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利弊,还是说道:“他们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商量。”

陆少珩抬头看向凌逍,加重了语气:“我不接,让他们爱找谁商量就找谁。”

凌逍走后,陆少珩调暗了头顶上的灯光,病房里的冷意像是淡了几分,他来到病床前坐下,抬头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说:“安姨,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守在这里。”

“今晚还是我留下吧。”安姨将目光从陆和平的脸上收回,她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女人,经历了头几天的惊慌失措之后,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了下来,将一切操持妥当。

她细细打量了一圈陆少珩,对他说:“你连着熬了好几天了,再这么下去身体会出问题,你爸爸醒来看见会心疼的。”

“没事,我天天日夜颠倒的,生物钟乱得很。”陆少珩笑了笑,宽慰安姨:“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就待在这里。”

送走了安姨,陆少珩又让凌逍也回去休息,医院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业的护士轮流护理,家属能做的十分有限,再多的人围在这里也没有实际意义。

凌逍自然没有安姨那么好打发,事情发生之后,他寸步不离地跟在陆少珩身边守了五天,不过陆少珩的话他不敢不听,在陆少珩的坚持下,他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陆少珩重新回到病床前坐下。

外界的传闻都是真的,由于大面积的脑梗塞,今天早上医生已经正式宣布,陆和平康复的希望渺茫,现在他全身瘫痪,只有一双眼睛偶尔能够睁开,意识也尚未完全恢复,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昏迷中度过。

回想起早上医生告诉他这个噩耗时的场景,陆少珩的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喉咙也开始有些发痒,他将手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他将烟含进嘴里,正准备点火,又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医院里,于是他站起身,带着烟走了出去。

守在医院的这些天里,他已经摸清楚了这周边的环境,知道沿着消防通道一直往上走,就能到医院的天台。

只是陆少珩怎么也没想到,他刚推开病房的大门,迎面就对上了陈濯。

陈濯这段时间都在日本取景,大概是听说陆总病倒的消息特地赶回来,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他也没料到一进门就碰上陆少珩,脚下的步伐略微顿了顿,目光随即落在他唇间那根没点燃的烟上。

跟在陈濯身后的是蒋小博,他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连忙抢先一步上前来打了声招呼。

“陆总,你还好吗?”蒋小博一脸担忧地问。

“我挺好的。”陆少珩看向蒋小博,嘴里叼着烟,含含糊糊地问:“刚回来?”

蒋小博点了点头。

陆少珩将烟拿下来捏在手里,声音总算清晰了起来:“先进去吧,我出去抽根烟。”

未等蒋小博回话,陈濯就像没看见陆少珩这个人似的,径直走进病房,连一声问候关心都没有。

蒋小博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拍了拍陆少珩的肩膀,好心安慰道:“陆总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陆少珩点了点走,比了个“去去就回”的手势,独自出了病房。

住院部共有十五层,楼顶的风像小刀,划在皮肤上道道生疼,陆少珩像是感觉不到冷似的站在风口,燃起指间的烟,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了出来。

今晚陆少珩的烟瘾格外大,他独自面对着远方璀璨的城市灯火,一连抽了好几根烟。

但那烟雾无形无影,也没有重量,陆少珩空荡的心被这虚无的烟雾填满,越飞越远,越飘越高,再找不到落下的地方。

陆少珩回来的时候,房间里传来低沉的交谈声,看来陈濯还没有走。想必是他请来了值班医生,这会儿正在了解情况。

陆少珩带着满身的烟味,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进去碍别人的眼。他转身来到沙发上躺下,睁着被风吹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刚才他没有骗安姨,这些天以来他确实每晚都失眠。一闭上眼睛,暗黑的潮水就朝他涌来,让他无法呼吸。

等到他好不容易适应这种刺骨的寒,这些黑水便化成浓雾,将他细细密密地包裹起来,把他的外在与内心,割裂成完全不同的两个碎片。

陆和平倒下后,聚星影视就没了主心骨,如今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陆少珩的身上。

隔着一道房门,陈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陆少珩听着房间里那道略显低沉的男声,觉得那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潮水正慢慢向后退去。

很快,他意识逐渐变得昏沉,视线也开始模糊。最后在不知不觉间,轻轻闭上了那双熬得血红的眼睛,睡了过去。

陆少珩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再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但也许是过了半个小时,又也许不过才十分钟,总之没有多久,他就被一阵颠簸吵醒。

陆少珩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广告海报上那位身材姣好的女明星。

这位女明星陆少珩有印象,曾经和陈濯传出绯闻。虽然陈濯的公司发布了辟谣声明,但以陆少珩对陈濯的了解,这件事八成是真的。

陆少珩脑袋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刚起,另一位绯闻主角的声音随即响起:“醒了就下来。”

陈濯的声音让陆少珩一下子清醒了不少,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被陈濯背在背上。

此时他脑袋发昏四肢无力,为了防止陈濯真的一把将他扔在地上,陆少珩连忙手脚并用,扒紧了陈濯的身体。

“这是哪里?”他总算不再研究海报上的漂亮姑娘了,而是抬起头来,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看这样子,应该是在电梯里。

陈濯言简意赅:“快到家了。”

陈濯说完这句话后,就不再开口,他没有解释为什么把陆少珩从医院里带出来,也没有真的要把陆少珩扔下来的意思。

不久前的不欢而散还历历在目,陆少珩和他也没什么话好说,索性双眼一闭,假装睡着。

只是装着装着,睡意居然真的卷土重来,他的脸颊贴在陈濯的颈间,鼻腔里萦绕着熟悉气息,陆少珩那好不容易才清醒一点的脑袋再次变得昏沉。

“叮”一声响,电梯来到三十二层,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间的感应灯亮了起来。

陆少珩认出来了,这里是他和陈濯的家。

门外站的是准备下楼的邻居,在陆少珩的映像里好像是位大学老师。陆少珩从小无法无天惯了,唯独对老师还保持着几分敬意。

在邻居老师探究的目光中,饶是陆少珩脸皮厚如城墙,也难得有些难以招架。陈濯倒是没什么不自在,他客气地和邻居打了声招呼,背着陆少珩出了电梯。

看着几米开外久违的大门,陆少珩怀疑自己是不是沉浸在什么不切实际的梦境里,讷讷地问:“你在日本受什么刺激了,突然良心发现对我这么好?”

陈濯背着陆少珩往前走,听他这么说,头也不回地问:“怎么,我平时对你不好吗?”

怎么可能不好,在陈濯看不见的地方,陆少珩笑着摇了摇头。陈濯对他的每一个交往对象都很温柔包容有求必应,可以算是一个完美情人。

当然,除了他,陈濯对他总是缺乏耐心。

“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上一回这么背我还是在七年前,你说对我好不好?”陆少珩吸了吸鼻子,开玩笑似的说道。

陈濯笑着说了一句:“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陆少珩说的七年前,就是他和陈濯一起筹备第一部 电影的时候。那一年陆少珩和陈濯一起去山里勘外景,更深露重,山路难行,陆少珩在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摔伤了脚腕子。

那时的陈濯也是像这样一路背着他回了酒店,路上蒋小博几次上来想搭把手,都被陈濯拒绝了。

虽然陈濯都已经忘了,但陆少珩还记得那天晚上天气很好,一抬头就是漫天繁星,仔细望去还能看见银河。山里的空气带着草木香,星光将下山的路照得一片雪亮。

下山的路途漫长,陆少珩没一会儿就觉得百无聊赖,他伤了脚也不安分,趴在陈濯的肩上,消遣陈濯取乐:“你现在是不是开始觉得,我这个人其实也挺不错的?”

陈濯提着一口气往下走,不想和他浪费口舌,毕竟陆少珩一米八多的大高个,把他背下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少珩见陈濯不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所以我一开始提的那个条件,你可以答应了吗?”

“回去之后陪我睡一觉。”话一说完,陆少珩就察觉到自己冒进了,立刻自觉地后退一步:“如果你觉得不太好,我们可以从约会开始,不过我看你也不是这么纯情的人。”

说着,陆少珩凑近陈濯,贴着他的耳廓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再让他这么说下去,可能去哪家酒店开房都要擅自决定好了,陈濯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说:“安份点,再废话就把你扔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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