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盗火者

重庆是个空间感很神奇的城市。

裴延的套房要坐电梯才能到达,可院子里还有个小池塘,旁边种着几棵树,水里盛着一弯空明的月。

这是周达非跟着裴延出来第一次被分配了单独的房间,可他并没有去。

裴延从柜子里挑了瓶最贵的香槟打算让那个谭总好好破次费。

白天刚下过暴雨,骤雨初歇后空气里的温度还算适宜。裴延拎着一瓶香槟两个酒杯,出来的时候看见周达非正盘腿坐在池塘边的地台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

裴延倚在廊下,没有立即上前。

裴延曾见过很多像周达非这样的人,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影视作品里。

他们家境优渥,从没被生活真正毒打过,故而自己的喜好就是天。一旦跟家里长辈关系不好,就三天两头打着梦想的旗号叛逆独立离家出走。

可梦想往往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现实却比描述的更加艰难。而且说到底,很多人追求的并不是梦想,只是任性的权利。

没有几个养尊处优长大的人真能经得住生活的严刑拷打,他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会妥协回家,少部分倔强的会自己苟延残喘。

可周达非跟他们都不一样。

周达非坚定、独立、极有韧劲。他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一定会为之拼尽全力。

周达非有一身铁打的傲骨,却是装了关节的。

为了五斗米他能毫无犹豫地折腰,但宁折不弯,折了之后还能自己立回来。

他永远都不会真正低头。

裴延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想,哪怕周达非不肯听他爸的话,只要他稍稍平庸几分,顺水推舟读完大学,平平淡淡找个工作,兴致来了就像燕名扬一样拼搏一下,兴致没了就回家躺平,也不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可他没有,并且是在经历了巨大的艰难甚至折磨后依旧没有。他完全可以选择过得舒适,却还是不停地身陷囹圄。

的确如他自己所说:他是可以为梦想付出一切的。

“上次在横店片场,燕名扬找你讲的就是这件事吧。”裴延把酒瓶酒杯放到地上,在周达非身边坐下。

“嗯。”周达非没有否认,“他说他从前在我家里见过我,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的。”

“你没想着让他帮帮你?”裴延给自己倒了杯酒,示意周达非自便,“说起来燕名扬还算我的甲方呢。”

“燕名扬说他愿意帮我,”周达非也倒了半杯酒,却没立即喝,“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裴延的语气不算惊讶,更像是刨根问底。

“因为燕名扬不是个导演,”周达非面无表情,“他仅仅只有钱。”

“”

“那我呢。”裴延继续问。

“你”周达非认真想了想,客观评价,“你应该是所有商人里最懂艺术的。”

“”

裴延对周达非的这个评价难以做出评价,只能慢悠悠喝了口酒。

“你是因为你爸才考A大金融系的吗?”过了会儿,裴延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但周达非从来没有回答。

周达非这次依旧保持沉默。他回避得过于明显,甚至没有发挥他卓越的胡扯功力编个说辞出来。

“还是说,你是上大学后发现自己不喜欢金融,才真正决定要搞电影的?”可裴延这次却像是一定要得到个答案。

“不是。”周达非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裴延:“那是为什么?”

后院没开灯,夜晚亮着的只有月亮,和月亮的倒影。天上的摇摇欲坠,水中的一击即碎。

过了很久,周达非才开口。他不是喜欢跟人解释的性格,但他不愿意让裴延对他的理想产生误解。

理想是纯粹的,不应该跟金融、周立群有任何关系。

“我从来就不想考A大。”周达非说,“没什么别的原因,仅仅是觉得这个学校并不适合我。”

“但是周立群也就是我爸,他自己就是A大毕业的,后来留校当老师,他的学生、他工作中接触的人大比例也都是这个学校的,他不能容忍我考进其他任何一个学校。”

“A大隔壁的学校也不行吗?”裴延问。

“本来他应该觉得也还能接受,”周达非冷笑一声,“可我从小就不听他话,他就越来越觉得必须把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才可以。”

“其实只是怕丢了他的面子而已。”

“那你就不能考差点儿?”裴延觉得无奈,“你从小到大但凡学习稍微不努力,不就考不上了吗。”

“我干嘛要拿自己的前途跟周立群赌气?”周达非却觉得莫名其妙,“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不管从事什么领域,上最好的学校总是更容易成功的。”

“我只是不想考A大,又不是想辍学。”

“而且我读初中的时候确实有段时间放任自流懒得学了,那会儿我天天沉迷看电影,一下子掉到年级200名之后。”周达非说着出神,“然后周立群就说期末如果我能考到全班前五就给我买一个摄像机。”

“然后我考了年级第一。”周达非说。

“”

“你爸”裴延忖度了一下,“兑现承诺给你买了吗?”

“买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台摄像机,还挺不错的。”周达非把杯里的香槟喝完,又倒了点儿,“唯一的问题就是,只要我掉出年级前十,周立群就会把它没收。”

“而且他还自己制定了一套公式,根据掉出的程度和次数计算详细的没收时长和重新拿回摄像机需要的必备条件。就跟复利似的,不停滚雪球。”

“”

该说不说,周立群管人的手法确实有一套。

“你这么聪明,你爸爸往死里培养你也是可以理解的。”裴延说,“天赋不能浪费啊。”

周达非的第二杯酒喝得比第一杯猛。

他像是被呛到了,咳着笑了下,“他培养我,我可以理解。但他篡改我高考志愿,你也觉得能理解吗?”

“不让我上别的学校就算了,毕竟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在出。可我填的是A大艺院,最后发给我的录取通知书却是经院的。”

“你说我这么聪明,在人生最好的年华不能去做自己最有动力的事、整整四年都耗在毛用没有的东西上,这难道不浪费吗?”

周达非看着裴延,他的眼睛开始有些红,语速也急厉了起来,像在质问。

裴延知道周达非真正想质问的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在找个途径发泄。

可片刻后他又反应过来,周达非是有理由质问他的,因为他把周达非签下后关起来,扼杀他的梦想踩碎他的尊严,与周立群的行为并无不同。

周达非颤抖着闭上了眼,呼吸声却仍会暴露他激烈难平的心绪。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伤口。

裴延伸出手想抱抱他,却又担心会引起他的抗拒。

“那你没跟你爸拼命?”裴延想起了周达非凶悍的时候。

“拼了,但拼了也没用。”周达非吸了下鼻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满目平静,“后来就自己缓过来了。”

周达非从来都是很强悍的,估计被刀直愣愣砍上都不会皱下眉头。

可裴延看着他,却知道那表面的平静全是纸糊住的,摇摇欲坠一击即碎,底下不知是怎样的洪水滔天。

裴延想安慰周达非几句,可他并不擅长于此,自己也有所心虚。

难怪周达非对赵无眠印象那么好,说不定就是刚上大学最低沉的时候认识的。

“你怎么缓过来的?”裴延知道自己问了个很残忍的问题,可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周达非果然没回答。他放下酒杯,双手捂着嘴吹了一段小调,目光没有激烈的仇恨,反倒是平静中有一丝怀念,像是想起了一段久远的事。

裴延眯着眼睛想了想,一段旖旎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浮现,“这是什么?上次……那个柴可夫斯基钢琴曲?”

“对。”周达非稍稍顿住,“这是话剧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开场曲,原曲是柴可夫斯基写的。”

立秋了,风把叶吹落枝头,它却浮在水面,不肯下坠。

周达非说完,又继续吹了起来。

裴延也是看过周达非所说的奥涅金话剧的,约莫还有点印象,记忆里最深的是开场前主题曲骇然响起,大幕尚未拉开,漫天的风雪便已好似骤然飞扬。

主题曲的版本激扬悲怆,不似原曲哀婉灵动,而周达非的口哨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悠扬空灵,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故事。

“你说你不想考A大,”裴延静静听完,“那你原本有想上的学校吗?”

周达非没有说话,但目光不小心朝插在裴延衬衫口袋上的钢笔飘了眼。

那只钢笔裴延经常用,周达非早就注意到了,上面有一个电影学院的Logo,还刻着裴延的英文名。

那并不是一般的学校周边,而是专门发给每届优秀毕业生的定制纪念钢笔。裴延对自己取得的荣誉从不讳言,一直随身带着。

裴延注意到周达非的目光,低头看了眼那钢笔,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的母校?”裴延也不是很意外。

周达非偏过头去,不说话。

“这个学校可不好上,”裴延把钢笔取下,放在手里摩挲,“我那届全系算上我一共只有三个亚裔,估计也不比你考上A大容易。”

裴延把钢笔递给周达非,“要看看吗。”

周达非瞥了眼,没有伸手。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目光朝向池塘,却是放空的。

“我当时已经申上了,”过了会儿,周达非平静地说,“只是周立群不让我去。”

池塘边安静了好一会儿,可空气却是紧绷的,只是眼神不会说话。

“那你妈妈呢?”裴延再开口时已经有些生气了。

“我妈妈很好,”周达非提起妈妈的语气完全不同,“可是很多事她也没有办法,我不能让她为了我一点退路都没有。”

周达非没有细说,但裴延能猜到他父母的关系恐怕也并不和谐。

周达非跟妈妈很有感情,对爸爸则是一句好话都没有。可这个家庭依旧维系到了现在,还能举办结婚纪念日……

这当中大约是有些故事的。

只是周达非不想说,裴延便也不忍心再问了。

他此刻在心里只觉得那个他压根儿没见过的周立群十分面目可憎。

裴延自己申请过,所以他知道周达非想去的这个学校有多么难以申请。除了常规的英语成绩和文书资料外,还需要多轮面试和自己拍的小短片。

周立群有什么资格硬要周达非去上他选的大学和专业?

简直是神经病。

如果不是周立群,周达非会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将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挥洒他的任性和青春,头破血流也是有活力的,而不是被关着捆着活活磨去意气。

他也不会跟赵无眠称兄道弟,不会跟爱因斯坦智商的漂亮女孩子谈恋爱,不会成为燕名扬的“小师弟”。

裴延想到这里,气得想穿越回周达非高三那年跟他说:你跟我走吧,我送你去上学,我永远都会保护你的梦想。

裴延感到眼球里泛起一股酸胀感。他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才睁开。

而周达非却眼神干净没什么表情,他正微微扬起头,以一个很缓的角度眺望着天际的月亮。

他的目光因此很累,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才能到月亮。

兰波说,诗人应当是一名盗火者。

周达非就像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被鹰咬去的肝第二天又能全数长回来,继续千刀万剐也不服输。

周达非是不会哭的,周达非从来都没有哭过。

周达非真的没有哭过吗?

裴延把钢笔插回了衬衫前的口袋,细致地把夹子正对着外面,露出一个钢刻的学校简称。

而后他伸手把周达非抱进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有些硬。

周达非的喉结似乎滚动了几下,可他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没关系,”裴延在周达非额角亲了下,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语气像在哄他,却是很认真的,“那些你没有在电影学院学到的东西,我都会慢慢、慢慢教给你的。”

裴延这话说得略有心虚。周立群固然是周达非追梦路上的绊脚石,可他裴延曾经也着实堪称拦路虎——只是他现在后悔了,自己乖乖绕开,还愿意让周达非坐到自己的背上,这样能跑得快一点、容易一点。

“不行。”周达非在裴延怀里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似乎有点懒得掩饰的鼻音,“我已经浪费了很长时间,所以你要教快一点。”

“我很聪明的。”周达非小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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