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像条小狗

霍离说完,很守规矩地往后退了一步。

裴延面上不显,眼神却已经沉了下来。他这才拿正眼看了霍离一眼。

裴延知道霍离是不会安什么好心的。

霍离的心思也不难猜。他现在是裴延公司的一哥,签了很长的约,正处在最关键的上升期。演员的黄金期并不太长,如果裴延的小宝贝周达非要演戏,那他霍离的演艺生涯基本可以算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他们聊天你是怎么知道的啊?”裴延端起面前冷了的茶水,却没喝,不咸不淡地问。

“我本来是想找沉醉一起过下戏的,”霍离给了个合理的解释,可开口流利反倒显假,“然后就看见周达非也跟着沉醉出去了,我就没去。”

“那谈话内容呢?”裴延把茶杯哐当放下,溅出几滴茶汁,“就听见那么几个字?”

霍离也有点紧张,“我,我也不是故意偷听的。后来是看休息时间快到了,我才想着去看一眼,看要不要喊一下沉醉。”

裴延洞若观火,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霍离,你并不是在演戏上特别有天赋的那一类演员。”

“我知道。”霍离连忙说。

“所以我建议你,把心思多用在正事上。”裴延声音平静,语调却是严厉的,“不然你哪天演不出来,也打算等着周达非陪你聊天?”

“我没有。”霍离瞬间吓得额上冒了点冷汗,有些慌张。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差点撞上茶几脚。

“你做好你自己份内的事。”裴延懒得再应付霍离,他站起来一副赶人的样子,“周达非不演戏,你也不用再试探。”

裴延说完后也不送客,径自上了二楼,显然是一刻都等不及,去找周达非兴师问罪了。

霍离摸不清裴延对此事的态度,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呆。他抹了抹额角,腹诽着周达非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能令裴延如此另眼相待,戴上口罩后匆匆离去。

周达非正在二楼的影音室里,失去了自己的房间后他经常独自呆在此处。这会儿大幕上没放电影,他把灯开了,一个人坐在地上鼓捣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个拼图。

周达非小时候启蒙阶段,他爸给他买过不少这种类型的益智玩具,拼图、乐高、积木等等。可没多久,周达非他爸就发现周达非智商很高,主要问题是不服管教,于是再也不给他买玩具了。

裴延一身的火气,在二楼找了一圈。周达非自己的房间现在不能住人,平台上也没人,只能是在影音室。

周达非听见推门和脚步声,知道是裴延。他没抬头,以为裴延是来喊他吃饭的,“我不饿,今天晚上不吃饭。”

裴延没应声。他扶着门把手,看着周达非和他面前的一堆杂乱拼图,片刻后走了进来,很沉得住气地在矮脚沙发上坐下。

周达非这才隐约意识到不对,他放下拼图,“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从休息室出来是什么时候?”裴延问得迂回。

周达非愣了愣,“大概两三点吧,醒了就睡不着了。”

“然后呢?”裴延的眼神深邃渺远,压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雨。

“然后”周达非想了想,觉得十有八九裴延是知道自己昨天跟沉醉说话的事了。

整个剧组那么多人,保不齐谁就多长了双眼睛和嘴巴。

“我在片场边蹲了会儿,觉得沉醉那条拍得有问题,所以休息的时候就去跟他说了一下。怎么,”周达非抬起头,直白地看着裴延,“有人跟你打小报告了?”

裴延敛了下眉,“你好像不觉得意外啊。”

周达非轻笑一声,“片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呢,不都是你害的吗。你不知道?”

裴延眼神阴了阴,“那你跟沉醉聊完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昨天晚上想说的,”周达非灵机一动,竟还反咬一口,“我说沉醉那条拍得好,结果你把我敷衍过去了,让我都没有机会请功。”

“”

周达非说得委屈,可裴延是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胡说八道的。他从沙发旁小茶几上的香烟盒里抽出根烟,夹在手上没点,“你跟沉醉就聊了那场戏?”

裴延此刻的眼神让周达非很熟悉。他想起裴延问自己是不是喜欢普希金,问自己选择自由还是梦想,以及初遇那晚最后一次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

裴延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但具体知道多少不清楚。

周达非把面前散着的拼图收收捡捡放进盒子里,借以躲避裴延审视的眼神,“是还聊了点别的。”

“比如?”裴延嗤笑道,“关于你追星的事?”

“追星?”周达非蓦地抬起头。他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了,“不是,那是沉醉随口开玩笑的。”

“沉醉一个朋友,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喝酒那个,”周达非把拼图盒子一盖,毫不回避,“他机缘巧合认识了我大学一个同学。”

裴延懒得跟周达非装,他还记得上次沉醉供出的那个名字,“许风焱吗?”

“不,不是。”周达非也表现得淡定,像是料到裴延会这么猜,“是另一个,我这同学不是娱乐圈的。”

“沉醉说他这朋友想追我同学。他俩好像还是许风焱介绍认识的,但是认识时间不长,就问问我有没有什么意见能给。”

“你还干这种事儿呢。”裴延对周达非保媒拉纤感到不可思议,“既然他们是许风焱介绍的,为什么追人不去问许风焱要来问你?”

“可能也问了吧,”周达非半真半假道,“不过我是建议他不要追。”

“”

“其实我是觉得他俩不合适,”周达非在地上坐着,乖乖地把两条腿盘到一起,“但沉醉开玩笑说我是我同学毒唯,你知道毒唯是什么意思吗?我昨天才第一次听说,就随口应了。”

“我当然知道。”裴延眯着眼睛想了想,“你跟你这同学,关系很好吗?”

“还行吧,他是中文系的。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搞过话剧。”周达非不仅没有否认,还走了一招险棋。

他故意说得有几分落寞,“我那个时候没有认识什么其他志同道合的人,我们学校真正愿意在戏剧上花心思的人不多。”

裴延微微低下的眉心说明他正在辨识周达非话语的真实性。

坦白说,这个解释符合周达非的一贯个性,并且会一定程度上触怒不想让周达非染指电影的裴延。

再加上这个话题是沉醉主动向周达非提起的,而周达非被询问时态度坦荡,看起来不怎么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同学朋友,反倒时时刻刻惦念着搞艺术。

裴延先入为主地想,周达非是个超级事业脑,肯定是沉醉心怀不轨,自己制造机会找话说,十有八九还存了试探的意思。

还在我的片场……

真特么是反了天了!

裴延放下手中的那根香烟,轻轻挑起了周达非的下巴,“你就那么想当导演?”

周达非干净利落地嗯了一声。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揉了揉他的头。

周达非猝不及防,头发被揉得有些乱,仰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裴延。

有点呆。

裴延:“别老在地板上坐着,像条小狗。”

周达非:“……………”

我特么咬死你!

周达非顶着一头考验颜值的呆毛,没有平时那般野,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裴延站起来,居高临下,恩赐般冲周达非伸出手,“这事儿过去了,下次不要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摸摸跟沉醉讲小话。走吧,下去吃饭。”

周达非跟裴延对视片刻,也伸出了手,却是啪的一下不轻不重地打到了裴延的掌心,然后一骨碌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裴延手一麻,微微刺痛。他厉声喝道,“周达非,你干嘛去。”

周达非背对着裴延,片刻后转了过来,“老师,我刚才有点不开心。”

裴延面色微沉,“不喜欢我管着你?”

“不是。”周达非直接道,“可我原本以为你至少会问一下我关于沉醉那场戏的看法。毕竟他卡了那么久,跟我聊完后一条就过了。”

“可是你显然对艺术毫不关心,或者说对我毫不关心——你只在乎我会不会跟着别人跑了。”

“………”

刚才的对话让周达非觉得,比起电影,裴延更不希望自己接触些他不喜欢的人。

譬如沉醉。所以今天也是个机会。

裴延绷起的嘴角表示他有一瞬的不悦,但很快便松开来。

“那你说说看,”裴延尽管对此不太上心,却觉得有趣,更像在哄小孩,“你是怎么看待的?”

周达非抿着嘴,像刚学会自己上厕所的小狗没能得到主人夸奖一样表达着不满,“我现在不想说了。”

“……”

比起周达非会在赌气服软骂人撒娇间游刃有余地切换,裴延其实是不太擅长处理亲密关系里的微妙龃龉的。他没什么很亲近的人,也不懂得体谅理解别人。

他只能凶巴巴地说,“那你想怎么样。”

“你但凡不是跟沉醉,我至于这样?”

周达非也冷哼一声,一股傲娇的不屑,“你这部戏也就沉醉的角色值得我多看两眼。”

“周达非,”裴延嗓音沉了几分,“你差不多行了。”

周达非很知分寸。他再次丝滑地切换了自己的模式,露出一个三分得意七分娇俏的表情,凑到裴延耳边,“我跟沉醉说,你喜欢那种两个极端且相反的事物杂糅在一起的感觉。”

说完还笑着冲裴延挑了下眉,在很近的距离。

这几句话轻飘飘从周达非口中说出,却如极乐毒药般让裴延顿时从天灵盖一路麻到脊椎骨。他怔住了,而周达非仍在继续。

“比如爱恨、真假。”他换了两个裴延可能会喜欢的例子。

裴延端详着周达非,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某种欲望以不可当之势蓬勃喷涌,让他恨不能把周达非卷巴卷巴揉进自己怀里。

“你怎么知道的。”裴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的才华比你想象中更有价值,”周达非大言不惭道,“你应该学会感兴趣。”

周达非未说完,裴延猛的搂住他的腰按向自己。周达非向前一个趔趄,直直栽进裴延的怀里。

裴延眼神锐如鹰隼,直勾勾地盯着,像在侦查着什么。

而周达非坦荡毫无躲闪。

“你倒是很懂我啊,”裴延定定地看着周达非,“平时在片场,是不是偷偷从我这儿学了不少?”

“我干嘛要偷偷啊。”周达非撇撇嘴,“我喊你一声老师,你教我是天经地义的。”

天已经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影音室里倒是没感觉,是坐落在北温带的永夜。

裴延静静道,“那你叫我一声老师,我管你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最后说一遍,离沉醉远一点。”

周达非一脸的不耐烦,“你不是要我离沉醉远一点,你是巴不得我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只不过沉醉不知道触动了你哪根幻觉的神经。”

“随便你怎么说吧。”裴延也懒得跟周达非掰扯,凑在他鼻尖处一刻温存。

周达非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裴延的呼吸渐渐重起来,他难耐地在周达非脸上嗅了下,

“上次我端着面条上去,你戴着耳机写剧本,听的是什么啊。”

“柴可夫斯基。”周达非说,“好像是Old French Song。”

“Old French Song,”裴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好。”

他转身在影音设备上操作了一下,舒缓清亮的钢琴曲从音响流出,顷刻盈满整个房间。

周达非自知荒唐已是无法避免,从容不迫地解开领口的第一粒扣子,“现在到我还债的时候了?”

裴延啪的一声关掉了室内的灯——

话剧《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开场曲改编自Old French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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