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爬树

今天到横店已过正午,餐点误了。周达非心情郁郁,外加过年期间就没好的感冒有卷土重来之势,他完全不想吃饭。

在这种事情上,他还是有自主权的。

小刘拿裴延的工资干活,却也不敢得罪周达非。他殷勤地帮周达非把行李搬上了他的卧室的房间,“这是您的房间。不过裴老师说了,您可以睡在隔壁主卧。”

周达非没说什么,他放好行李,把屋内的两扇窗帘拉上了。

这里是二楼,窗外有棵参天的歪脖子树,长在墙外的院子里。

那院子里没什么花草,倒是停着几辆豪车,还有喷泉。

“隔壁也住着人?”周达非问。

小刘:“对,这个小区住的大部分都是娱乐圈的。”

“这隔壁好像是个圈内富二代,”小刘想了想,“经常聚众通宵趴体。您要是觉得吵,我们直接去敲门说一声就行,他们不敢得罪裴老师的。”

周达非听了,“只是趴体?”

“”小刘顿了顿,“反正能说出来的应该只有趴体。”

小刘说得没错,隔壁很快就喧嚣了起来。男男女女伴随着重节奏的音乐和鼓点,不用看都知道是怎样一幅纸醉金迷的样子。

周达非独自拉上窗帘呆在卧室,强迫症般地继续修改自己的剧本。

尚亮的天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混合着屋内不合时宜的灯,像夏季发霉的食物般令人烦躁而无力。

周达非感到神志清醒而生理困倦。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不可能改出满意的剧本。

周达非的这个剧本,核心是关于自由和逃离的。这是他生命里永远无法绕开的主题。

可自由已死,浪漫接近消亡,他的灵感被带上了镣铐,四周是无形的天罗地网,捆着他不得动弹。

周达非觉得,自己已经沦落到了一个古老却又花样百出的困境里:

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周达非没吃饭,傍晚时分让小刘送了瓶酒上来。

小刘不是很放心,还送了饭菜和面包。

周达非把面包留下了,饭菜让小刘带回去。他不想吃,也不愿意浪费。

隔壁的别墅开始进入高潮前奏曲。喷泉响了,夸张的人声此起彼伏。周达非一个人坐在地上吹了瓶酒,假装自己仍在人群里。

李白斗酒诗百篇。

周达非却只希望酒能让自己好好睡一觉。

裴延今天回来得倒是不算特别晚。

他一个招呼直接终结了隔壁尚未正式开始的午夜场,上楼后发现主卧空空如也,没人也没东西,不满道,“周达非呢。”

“他好像不是很舒服,今天饭都没怎么吃,”小刘下意识瞄了眼分给周达非的那间房,门是紧闭的,也没透出光,“估计先睡了。”

“睡了?”裴延皱了皱眉。

裴延站在周达非房门前,手都已经扶上把手按了一半,但最终又松了回来。

“以后记得看着他吃饭。”裴延好像有心思,不知在想什么,“他要吃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第二天是开机,裴延一早就去了片场。

周达非起床后没见到裴延也不意外。昨天净喝酒了,还在地板上躺了好一会儿,他现在胃不舒服,还有点儿着凉,加重了感冒。

厨房煮了白粥,周达非就着榨菜喝了一碗。

小刘站在一旁,“周先生,昨天裴老师说为了您身体健康,还是要按时吃饭的。”

周达非端着粥碗,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小刘一眼。

小刘看起来有几分紧张,在变态老板手下拿工资干活,都不容易。

周达非几口灌完白粥,抹抹嘴,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我会自己下来。”周达非说,“没事儿你们就不用上来找我了。”

于是周达非在裴延给他筑起的囚笼里进一步圈地自禁,每天除了早中晚三顿饭雷打不动下来吃,其余时间都呆在房间。

不出门,不跟人说话,也没人知道他在干嘛。

小刘是见识过周达非“相对真实”的一面的,心里总有点儿惴惴不安,担心要出事。

小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与在上海的时候不同,现在每天不论裴延回来或早或晚,周达非都已经“睡了”。

两个人说起来住在一个屋檐下,实际上面都碰不上。

裴延知道周达非是在跟自己赌气,用相对和平的方式宣泄强烈的不满。

简称,爷不伺候了。

裴延为此颇生了点暗火。可他最近很忙,并且还没找到合适的由头发作,一口气始终出不去。

于是连带着整个剧组都深陷低气压。

杨天似乎看出了点什么,旁敲侧击问过裴延有关周达非的近况。

裴延烦得很,三两句话把杨天应付走了。

他现在拿周达非有点难办。

可能人养宠物确实是容易产生感情,就养了这么个把月,裴延就已经不太愿意跟周达非撕破脸了。

他只想好吃好喝地把周达非磨平爪子关起来,甚至寄希望于周达非能从心理上被“驯养”——但事实证明,这只是裴延自己的一厢情愿。

周达非的虚与委蛇都是有原因的,这让裴延恼羞成怒。

就这样过了小一个月。

裴延的剧组通告单向来排得紧,他对演员苛刻,对自己也十分严格。

所以直到某天排的戏相对宽松,裴延才有心力好好收拾一下周达非这号人。

早上出门前,裴延特地交代小刘,今天他会在家里吃晚饭,让周达非等着。

和往常一样,裴延出门后十分钟,周达非从楼上下来了。

小刘向他传达了裴延的“指示”,于是周达非一碗粥都没喝完就上楼了。

今天的天气,跟刚来横店那天差不多,都是半阴不阳的,一看就是有大雨在路上。

周达非还是一个人靠在窗边。他开了瓶酒,隔壁已经许久没开过趴体了,这里安静得像个死城。

有那么一瞬间,周达非真的想去楼下的厨房,挑一把趁手的好刀。

而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却是出于一种奢望般的执念:不想跟裴延你死我活。

生命一息尚存,他就仍不愿放弃理想,和自由。

在周达非的行李箱里,有一个崭新的小皮夹,打开后里面是一张话剧票。

票根处被整齐地撕下,但这场戏其实周达非没有去看。

它的日期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也就是周达非千里迢迢从北京奔向上海,并在大平台上打了裴延一拳的那个晚上。

过去的一年荒废而魔幻,周达非关于过去恍若隔世,很多记忆在模糊和扭曲中渐渐不再清晰。

屋里没开灯,周达非在昏暗的室内迎着幸存的光线轻轻举起这张票,背面隐约有几个手写上去的字,光透过笔墨在正面打下印痕。

而周达非脑海里霎时只能想起一句话,

“记着你为了你热爱的事业曾经牺牲过什么。”

周达非突然觉得眼涩鼻酸。

我都牺牲了些什么呢。

我几乎什么都牺牲了。

可仍然一无所获。

墙上的时针已经渐渐从四到五,裴延应该就要回来了。

周达非不想见他,非常不想见他,各种意义上都不想见他。

酒精会为人的任性提供借口。

周达非不知是醉是困是沉沦,他晕乎乎地想,反正裴延什么都不会给他,那么跑一次又能怎样呢。

看看这个变态还有什么新招数。

院子外的大门是紧锁的,还有人时刻看守。

周达非想了想,把卧室的窗子打开了。

春寒料峭,冰凉刺骨的风瞬间灌了进来,把人吹得身体激灵头脑一醒。

周达非一只脚已经踩到了窗沿上,风扑面而来的瞬间他顿了顿,本就不醉的酒醒了个彻底。

周达非回头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天的房间里看了眼,旋即扒着窗子踩到了歪脖子树粗壮的枝桠上。

枝桠受力后似乎有一声闷闷的呲啦,被风吹得抖了一抖。

周达非自幼精通翻墙爬树,枝桠还没摇完他就爬到了主枝干的分叉处,身姿矫捷,三两下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还顺手接了几片掉下来的嫩叶子,今春新长出来的。

隔壁人家的大门也是锁着的,但好在无人看守。

这种铁门周达非爬过不知道多少次,从小学高年级起,每次他爸回家逼他学习,他就会爬一次。

一开始也摔过,但自由的快乐远胜于疼痛的苦楚。

周达非想着,嘴角竟有了丝笑意。

他翻窗出来时没穿外套,冷风直往空空的高领毛衣里灌,吹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周达非却觉得这种凛冽的寒冷颇为可爱,很配他本性里的顽强和凶狠。

周达非把叶子塞进了裤兜里,老练地拽了拽那铁门,还算结实。

于是他麻利地拽着铁栏杆爬上去,时不时的风吹着铁门哐当作响,掌心摩擦着粗劣斑驳的铁面,轻微的扎疼。

周达非无知无觉。

不一会儿,当裴延的车开进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周达非身轻如燕地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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