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陆含谦病房正上方。

林言用谷歌搜索了轻度脑震荡和可能后遗症,越看越烦躁。

没有具体病例和检查结果的盲目询问总是能吓死人。

什么意识障碍,逆行性遗忘,迟发性血肿,听起来陆含谦大概已经没个活头了。大概下一刻就要吸氧做手术,头痛到昏迷,或者变成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傻子。

他很难说清这种感觉是愧疚还是担忧,只觉得命运真是惹人嫌,自己好不容易和陆含谦撇清关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欠他一个人情。

虽然他尽可以告诉自己,这都是他们家的人做的孽,父债子偿,陆含谦现在做的这些,也远没有还清。

但林言心里就是跨不过去这个坎。

因为一个人,无论他怎么穷凶恶极,他对你的好,就是一份好,你可以选择不接受,但一旦从其中受益了,让林言做出扭头不认的事,他又做不出来。

思来想去,林言简直越想越烦躁,干脆就穿好鞋,准备下楼去跟陆含谦把话说清楚。

然而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蓦然顿住了——

他从房内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人正在和陆含谦谈话,而他们谈论的主题,正是他自己。

“您欠他什么呢?”

李楠道:“无论有没有你出现,他都会找上陆先生——凭一个普通人,老板,要不是你,他现在就已经死在隔离室了!”

陆含谦没说话,李楠就接着讲了下去。

他现在已经为晋野的危机焦头烂额到了极致,偏偏陆含谦却仿佛无动于衷,还有点像要倒向林言那边的趋势一般。

“就算心脏病的事是您有责任,但您现在已经还他了呀!”

李楠掰着指头道:“老板,心衰这您已经和林律师扯平了,加上后头的隔离室一条命,车祸半条命,现在是林律欠您的!他凭什么还要搞晋野,您又凭什么要把陆家拱手赔给他!”

陆含谦脑子里嗡嗡直响,脑震荡之后一般人都是要静养的,他却还在这儿接二连三的接受打击。

李楠说的话他都明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是他就是觉得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林言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么?

从那天出现在雲都,引起他的注意,又假装受骗前往酒店,在他面前那样绝望痛苦地挣扎,以及之后的种种,都是林言谋算好的?

就是为了利用他,调查自己母亲的死,让他们家以命抵命,锒铛入狱?

甚至当时从二楼跳下去,再一步步忍着肝脾破裂的剧痛走回来,也是他计划中的一步?

那他得隐忍到什么地步!

陆含谦直觉林言不是这样的人,但他曾经也直觉林言不会欺骗性地说他喜欢自己,可事实证明他是错的。

“老板,您想想吧。”

李楠面色复杂,最后一次苦口婆心地劝道:“本来这是您的私事,我没有资格过问的。但是现在已经危及到了晋野,我作为下属,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公司就这样完了。”

“更何况,站在晋野那边的,可是您的父母和整个陆家。老板,您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胳膊肘往外拐地帮一个并不会感谢您的外人值得么?”

不值得。

陆含谦在心里说。

但是喜欢这种事,一旦跌进去了,就理不清,斩不断,还能算得出来值不值得的,那就不是喜欢。

“我等您的电话。”

李楠朝陆含谦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倒行着退了出去。

然而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恰巧与站在门外的林言四目相接。

“”

李楠尴尬至极,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八成以及全被林言听到了,都不知道该不该再和林言打招呼。

然而林言仿佛还十分镇定,他甚至平平静静地侧身给李楠让了个路,让他能出去。

“对不住了林律。”

李楠极低声说。

林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波澜:“没关系,你说的对。”

陆含谦注意到了门口的异样,他抬了抬头,朝那边看过去,问:“林言?”

然而很快,他随即笑了一下,像有些嘲讽,改口道:“或者我应该叫你,林见誉?”

“都可以。”

林言很自若地走了进来,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慌张,仿佛这一天的到来早已在他的预想之中。

“还是‘林言’吧。”

他道:“你现在叫我那个名字我已经反应不过来是我了。它是我父母为了纪念他们相遇取的,但事实证明,那是个悲剧,并不值得纪念。”

陆含谦看着他,林言淡笑着,道:“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造成这个悲剧的,就是你的父亲与母亲。”

“——所以我更喜欢‘言’这个字,虚弱无力的浪漫主义并没有用,代表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言’,才能活得更加恣意有价值。”

陆含谦不发一言,只凝视着林言,但在这一刻,他仿佛突然触碰到了林言最本质的内核。

——他落寞的心事重重,对正义偏执到令人费解的孤勇,以及每次被陆含谦触碰时,那种根本不正常的压抑与自厌。

对陆含谦来说,那是情侣之间的私语呢喃,但对林言来讲,却是委身于血仇的耻辱和绝望。

陆含谦突然没有勇气问太多了,他只轻轻道:

“林言,你有喜欢过我么?”

“——这么久以来,无论你是不是有意接近我。只在我们的相处中,有没有哪一刻,哪一分钟一个念头也行,你是有点稍微喜欢我的?”

林言微微沉默,他的眼瞳非常漆黑,就像落入白水银中的两颗黑水银。

他一动不动地与陆含谦对视,半晌后,道:

“没有。”

“一个念头也没有。”

“那我掏心掏肺对你好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呢?”

陆含谦问:“当时我打方向盘的时候,你抓我的手了是么?你不想我为你丧命——”

“那是我不想欠你。”

然而林言打断他,直截了当道:“我一点也不想再和你有一分纠缠。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无论生死,都与你无关。”

陆含谦喉结微微滚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林言静了静,片刻后仿佛想作证自己的观点,他接着道:

“陆含谦,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伤害了一个人,并不是改过自新,对他进行弥补就可以让他喜欢上你的。”

“倘若这样的话,法院判决就不会给被告人赔偿金和牢狱之灾的惩罚,而是让他原地道歉再和受害者喜结良缘。”

陆含谦咬着唇,无声地笑了一下。

“至于你对我的好。”

林言顿了顿,与陆含谦对视的目光转移开了,沉默很久后才重新开口,非常低地哑声道:“我并没有求你对我好。”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都被压制住了,林言极轻地呼了口气后,紧紧地抿住了唇。

陆含谦点点头,低下眼去了,没有再看林言。他瞧不出来什么情绪,只轻声道:

“噢,是这样啊。”

“我要去找北京来的那些人了。”

林言说:“谢谢你提醒我。但如果再有什么危险,请你不必再管我。你应该和你父亲站在一起我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林言哽了一下,他最后望着陆含谦,笑了一下,低低道:

“从今天我走出这个门开始,咱们就是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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