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井禅寺回去, 坐车太久, 林言异常疲惫,早早就洗漱睡了。

但是不知怎么,他半夜收到了笔转账, 第二天早上起来才发现。

转账人是顾丽, 二十万,林言看着这笔钱, 有些莫名, 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前不久他和顾丽说法院再次推迟了开庭时间,原以为顾丽会失望或忧心,然而意料之外的, 顾丽非常平静。

她几乎没说什么,就和林言结束了通话。

林言想约她再出来一次, 同时告诉她如果自己身体出现问题,无法继续代理案子,她也不必担心。

他会找到值得信赖的人,接替自己的位置。

但是顾丽说, 她回了老家。等回来再见。

这一等, 就是半个月。

半夜的那笔转账更加重了林言的不安, 他想不清楚,是有什么要紧事,才使得顾丽这样急迫地把钱转给他, 几乎等不到第二天早?

他给顾丽打了三四个电话, 顾丽始终不接, 直到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一个法院的朋友拨给林言:

“林律师,你代理的那桩官司撤诉了,你知道么?”

林言脑子瞬时“嗡”的一声,一切不安都找到了源头。

赵宇想拖死顾丽,顾丽又何尝不知道。

上次她就已经出院,不再接受治疗,恐怕哪个时候就已经有了撤诉的念头。这次赵宇故技重施,才真正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她撤诉干什么?

顾丽绝不会放过赵宇,林言有一百个把握,恐怕是林言最担心的那件事,就要变成现实了。

林言当即抓起外套从事务所冲出去,一边在路边打车,一边急匆匆给陆含谦打电话:

“赵宇现在的住址,你知道么?”

“那孙子?”

接到林言主动拨来电话,陆含谦心中本来是一喜,结果下一句就听到他问别的男人,又有点小小的不愉。

“谁知道啊。”

陆含谦满不在乎,吊儿郎当道:“那孙子包的女人都快有顾兆一半多了,谁知道他今天去哪儿过夜?”

“帮我查。”林言气喘吁吁,声音里带着非常少见的急切:“快点,我现在就要!”

“什么事儿啊,”陆含谦还是有些不高兴:“你他妈好不容易找老子一趟——”

“快一点!!”

然而林言突然提高声音,猛地打断陆含谦,还吼了他一句。

“”

操,好他妈凶。

换别人敢这么跟陆含谦说话,陆含谦就要卸他脑袋了。但这么被林言吼,陆含谦就觉得:

老子对象真他妈带劲儿。

不愧是当律师的。

“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一个小时之后,一定要把赵宇的地址发到手机上。”

林言飞快道,然后挂掉电话,立刻拨给顾丽。

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他蜷在后座,手指紧紧按在心口,心脏又有些隐隐发痛。

林言不能太激动,情绪稳定,避免剧烈运动,对心脏病人来讲极其重要。

但现在林言都不顾上了

“师傅,麻烦开快一点。”

林言额头疼得微微出了些冷汗,他哆嗦着从文件包里摸出药混水吞了,又接着不停给顾丽打电话。

上次和顾丽见的最后一面,他隐约记得顾丽提到了赵宇住在横平广路,但究竟是横平广路多少号,林言已经记不清了。

车窗外景物不断向后飞驰,无数个形形色色的行人落入林言眼中,又迅速消失不见。

他们各有各的悲喜和奔赴,神情中满是漠然的表情。

可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在挣扎着活下去

这悲哀又不屈的生命啊。

另一边,与林言的慌张和焦虑不同,赵宇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仍然在雲都寻欢作乐,庆祝最棘手的官司终于撤了诉。

“操他娘的,臭女人终于识了相。”

酒局过后,赵宇喝得醉醺醺的,他点了个嫩模今晚陪他过夜,在司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往车里走。

“敲了老子五百多万,等风头过去——”

赵宇打了个酒嗝儿,神智不清地嘟囔道:“老子非找人收拾她不可”

“老子卸她一条腿,叫她死、死都当个瘸鬼,哈哈哈哈”

大概是太过高兴,赵宇在车里的时候就忍不住拉着那嫩模来了一次。

发/泄完后,他越发乏力,手脚都疲软得很,困顿得只想睡觉。

下车的时候,赵宇脚步虚浮踉跄,司机想扶他,然而赵宇兴致上来,竟然猛地打了司机一个耳光。

“呸,小白脸”

赵宇头圆肚圆,像一个丑陋的西瓜,他审视着司机,像寻找某种乐趣似的,拍着司机的脸,毫无征兆地又扇了他一个耳光。

赵宇嘻嘻笑着:“狗东西”

司机握紧拳头,显然感到屈辱,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你以为老子和那姓陆的公子哥儿一样么?”

赵宇酒气熏天,大着舌头道:“老子不玩男人老子喜欢奶大的小妞儿哈哈哈哈!”

他推开嫩模,独自踉跄着往小区走,摆手道:“换、换人!叫人把吴日免那小/骚/货送过来,你活儿不行”

司机和嫩模被他留在原地,看着赵宇一个人左右晃荡着往晦暗的别墅群走去。

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下来。

整个小区以高档别墅为主,能在横平路买房子的,大多都是富豪。

这里地段不错,属于新开发出来的地区,虽然住的人还不多,但不少有钱人在这里安置外室。什么时候有了新欢,就带过来过夜,平时大多都空着。小区安保完善,也不用担心遭贼。

七八点左右,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这一夜没有星星,似乎即将下一场暴雨。

别墅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几盏路灯吃力地挣破黑暗,如游魂一般散发出几点暗淡的光。

林言跑了数个地方,真正抵达小区门口时,已经七点四十五分。

“先生,请问您找人还是?”

然而在门口,门卫拦住了他,要林言报出住户号。

林言焦急万分,无法告诉他们顾丽的事情,却又进不去,迫不得已只能给陆含谦打电话。

陆含谦嫌保安没有跟他说话的资格,让李楠直接拨给了物业承包商总部的董事长。

林言进了小区后,心脏跳得越发急剧,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一些,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可能一切都只是他想多了。

林言在赵宇别墅斜对面的一个凉亭里坐下,只安静地等着,但搁在木桌上的手指不自禁地不停颤抖,心跳也无法平缓下来。

他前面远处站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男人背对着他,身边停着辆车,似乎是在等人。

大约过了半小时左右,林言给顾丽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他像一个走钢丝的人立在两座悬崖之间,既不知道自己要枯坐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找的地方对不对。

只感觉到悬而不决,无措仓惶。

电话里依然是忙音,林言不由自主收紧手指,将电话握得非常紧。

别墅区几乎没有什么人,寂静到有些诡异。

林言前方的男人似乎想抽一支烟,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什么,往偏僻的角落走了过去。

“喂?”

正当林言无措到极致时,顾丽那头突然接通了。

“林律师?”

“”

林言心头一块大石猛然落地,只是声音仍然有些发紧:“顾丽,是你么?”

“是我呀。”

电话那头顾丽淡淡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你把官司撤诉了?”

林言连声问她:“你现在在哪儿?你给我转钱做什么?”

“我在老家。”

顾丽那头很安静,她声音平稳道:“没什么,就是最近我拿到了一笔钱,辛苦林律这么久,付给您律师费是应该的。”

林言张了张嘴,心里有无数个疑惑,却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无懈可击了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

他今天一整天的忧虑惊慌都不过是自找烦恼。

“林律,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那头顾丽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什么事?”

“就是——”

然而突然间,顾丽的声音断掉了,电话里蓦然一片安静,似乎断了线。

林言一怔,以为是信号不好,但他看了看屏幕,屏幕上分明显示通话还在继续的。

“”

林言茫然,下意识将手机又重新举到耳边,但就在此时,他猛地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他附近的脚步声,而是电话里传来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嘟囔着,声音里满是酒气:“操,贱女人,小白脸”

因为那头实在是太|安静了,男人的声音和脚步分毫不漏的传进了林言耳朵。

这个人是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席卷了林言的心脏,他一瞬间就回忆起来——这个人是赵宇!

电光火石间,林言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

刚才的那个“男人”就是顾丽!

她没有发现林言,走到角落里,也只是为了接林言的电话而已,并不是去吸烟!

林言几乎是大脑一片空白,兀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就快步往外走。

但他只走到凉亭的台阶处,就僵住了——

顾丽站在一辆车后,维持着举着电话的姿势,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似乎握着什么。

赵宇只差半步就要走到她前面,她也发现了林言——

那一刹那,她投向林言的目光里混杂着祈求,绝望,灰暗,悲哀和疯狂。

她身体已经完全脱了形,白血病晚期的浮肿使她变宽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

在这温暖的五月,她却仍然畏寒地穿着羽绒服,脸色蜡黄没有活气,仿佛一个从阴间借尸还魂来索命的厉鬼

她再也等不到下次开庭了。

那一刻,林言如此想。

她死了,林言也活不过多久,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拼了命地上诉是为了什么了。

林言木然站在台阶上,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顾丽眼眶里满是泪水,但她一声不吭地站在远处,只无声地看着林言,然后下一刻,她就猛地上前一步,用匕首狠狠刺进了赵宇的心脏。

一个晚期的白血病人,是要何等的绝望和愤怒,才能有如此的爆发力?

顾丽一只手臂横在赵宇脖子前,另一只手满是鲜血地握着匕首,咬牙在赵宇身体里用力一拧!

手机掉在地上,通话还没有结束,林言从听筒里听到了赵宇被捂住嘴发出的惨呼声。

顾丽满脸的泪水,她费力地把赵宇拖到车后,那里林言看不到,又补了几刀。

林言听到那头有轻轻的“噗”声。

仿佛漫长得有一个世纪,但其实仅仅只有不到一分钟。

顾丽颤抖着从车后退出来,脸上沾了一滴鲜红的血。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哆嗦着裹紧了羽绒服,看了地上已经不动了的赵宇半晌,跌跌撞撞从另一条路迅速离开了。

雨早已下了下来,暴雨倾盆,林言怔怔站在台阶上,浑身湿透。

从车后流出的雨水中带了丝丝淡淡的红色。

大概四五分钟后,巡逻的保安发现了异样,惊叫道:“杀人了!!”

林言听着周遭混乱的动静,慢慢在雨中蹲了下去。

他无措无助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闷闷地咳嗽起来,突然呕出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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