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即将溺亡的人, 林言起码最初是竭力反抗的。

他抗拒深渊,抗拒认命, 抗拒就这样懦弱无能地被命运拽曳着向下拖去。

但当今天他被陆含谦强行挑逗着抵达高潮时,林言才悲哀地发现,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

原来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被动抗拒,是两情相悦还是强取豪夺, 这具身体都是这样寡廉鲜耻地一经刺激, 就承受不了般轻颤起来, 卑贱地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那一瞬间,林言对自我的厌弃感几乎是达到了极致。

“哭什么呢?”

陆含谦低头,垂眼看着林言,慢慢将他的眼泪吻掉了,然后不由自主皱了皱眉:“操, 好他妈苦。”

林言闭着眼, 一声不答,微微偏过脸去,乌黑卷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像早春时开在墙角里的潮湿的花。

陆含谦看着他苍白靡丽的容色,觉得可怜又可爱, 禁不住像条狼狗似的,又俯下身去在林言眼皮上亲个不停, 低声笑道:

“怎么会是贱呢?你舒服, 那说明老子活儿好啊。”

“我以前在外头玩的时候, 不知道让人伺候过多少次。谁敢说我贱?——老子头盖骨都给他掀过来!”

陆含谦嬉皮笑脸道:“心肝儿, 我是你对象,有什么害羞的呢?别哭了,我看着你这样,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酸又胀的,可他妈难受了。”

你也会难受吗?

林言闭着眼,低低地轻笑了声,沉默地想:你的难受是鳄鱼的眼泪,是假模假样的兔死狐悲,是再虚伪不过的装腔作势。

“陆含谦,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安静中,林言突然睁开眼,带着略微的鼻音,如出神般轻声问。

“死?”

陆含谦微微一怔,随即无所谓地一笑:“想什么呢。老子不会让你死的——就算是死神,也没办法从我身边把你抢走。”

“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啊”

陆含谦蹙眉,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从前不想还好,现在一想,陆含谦简直无法想象永远失去林言会是怎么样。

他不是逃去了世界上哪个地方,而是阴阳两隔,永离人世。

从此寻遍山川河流,也再不会回来。

“我想象不到。”

半晌,陆含谦哑声说,他抱紧了林言:“我可能最多记得你半个月,然后就再找个新欢寻酒作乐去了你死了我半点不会伤心,也不会记得你——”

“林言,咱们就一块儿好好处着,你别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那个时候,陆含谦还没有意识到,其实他早已隐隐约约觉察出了林言与往日的不同。

只是他没有深想,也不敢深想——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将是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答案。

他对林言这个问题的回答,几乎是陆含谦潜意识里,对林言做出的最竭力的挽留。

第二天一早,林言去上班。

陆含谦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穿着睡袍,从床边的纸袋里拿出条新买的领带:

“今天用这个吧,我昨天特地让李楠去买的。”

林言淡淡瞥了一眼,是情侣款。

“我来给你系。”

见林言走过来,陆含谦趁机捉住他的手,将林言扯得一踉跄,又往他脖子上咬了口。

像凶猛的兽类咬住猎物的脖颈。

林言垂眼,毫无挣扎,只在陆含谦过于用力,险些要咬破皮肤时蹙眉,微微喘息了声。

“盖个戳。”

陆含谦笑嘻嘻地松开,然后抽出领带,亲手给林言系上:

“不然你们那事务所大胆的小姑娘可太多了,一个个还敢跟老子抢人。”

林言不答话,任由他摆弄自己,只在出门前,不动声色地往文件包里放了张创可贴。

陆含谦目送他出门,确定林言走了之后,从手机里调出备忘录——

里头俨然是上回顾兆发给他的那个《你不得不知的!情侣之间一定要做的99件甜蜜小事!》。

陆含谦把第三条“拥有一件情侣款”划掉了,紧挨着的第四条和第五条分别是“一起去求签问缘一次”和“一起滑雪一次”。

陆含谦回忆了下自己的日程表,觉得让李楠推掉一些应酬,这个月里兴许就能和林言完成。

做完这些后,他定了个八点半的闹铃,接着就缩进被子里,满足地睡回笼觉去了。

然而此时,林言出了盛雪湾,站在街边的垃圾桶前。

他面无表情地把陆含谦精心打的领带拆开,揉在一起,有些想扔进垃圾桶里。

但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怕之后陆含谦再问起时不好回答,只草草往包里一塞了事。

接着他摸索着找到陆含谦留下吻痕的地方,在那里磨掐了很久,用理智将把这块皮肉削掉的冲动按捺住,平静地撕开张创可贴,将它遮住了。

清晨的城市,一切都刚刚苏醒。

在街边卖油条豆腐脑的老大爷摆着摊,快活地轻声哼唱着十几年前的老歌:

为何不分西东

片刻春风得意

梦里辗转吉凶”「注1」

这本只是一首很普通的粤语歌,但此刻林言听到时,却感到种没来由的悲凉荒芜

为何不分西东啊。

因为人生片刻春风得意,不知何时便会辗转吉凶。

二十年前林言母亲从煊赫一时的女星,到无人问津地死去;

二十年后林言少年意气惊才绝艳,却又经历着同样的绝望痛苦。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拥有“资本”的权贵是玩家,如林言一般平凡的无数个普通人是陪客。

陪客存在的意义,可能不过是为玩家们的游戏体验提供乐趣。

无论他们怎么挣扎,最终都不过是被玩弄至死。

***

下午,林言在事务所又收到法院通知,顾丽案子的开庭时间将被推后。

赵宇方不断提交新的证据,每提交一次,都将影响开庭时间。

这已经比最初的预期时间迟了四个多月。

在各种努力都尝试过了的情况下,赵宇这么干,无非就是想把顾丽熬死。

等顾丽因病去世了,再向她的前夫提出赔偿,那个都离婚了几十年的男人自然乐意用一个便宜女儿的死,给后来生的儿子换来笔足够买房买车的钱。

可目前的情况是,如果再拖下去,可能赵宇还会收获林言一块被熬死这桩意外之喜。

林言长叹了口气,头痛欲裂。

委托的私家侦探也发来了反馈邮件。

林言一面将资料抄到他的笔记本上,一面想着对策。

私家侦探这次发来的邮件显示,陈曦是于1999年住进的精神病院。

那时林言母亲已经过世两年了。

住院前,她在陆家做了四个月花匠,随后被辞退。

家里人又以精神存在问题为由,将她送进了郊外那所精神病院。

病因是妄想症。

陈曦总觉得自己有个孩子,只是被人抢走了,但实际上,她连婚都没有结。

家里人觉得她疯了,可私家侦探调查出来,陈曦确实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一个死婴。

她未婚先孕,没有任何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二十年前民风保守,陈曦却宁可辞职了一段时间,躲到了乡下,也不肯把孩子打掉。

可是偏僻农村的黑诊所医疗设施总归跟不上,临产的时候,孩子接生出现问题,窒息死掉了。

从那以后,陈曦就到处找孩子。

她说她分明听见了孩子的哭声,绝不可能是死婴,一定是有人把他抢走了。

林言看到这里,不由回忆起来,那天他在精神病院探望陈曦时,她确实一直蜷在地上画全家福。

身边散落着儿童拼图和识字卡片,陈曦不停地低低哼唱着童谣,仿佛在带着她幻想中的一个小孩玩耍

只是那张全家福太奇怪了,林言回忆着,那时他远远地瞄过去,看见那全家福中的“父亲”全身都是黑色的,像穿着西装,嘴里却长着两颗巨大的獠牙。

他咬着孩子的母亲,母亲则微笑着凝视怀里的男孩。

那么时间线应该是这样的。

林言翻开笔记本的一张空页,在上面画了条时间轴:

1989年,林言母亲为了进军歌坛做准备,出国修行;

1990年,陈曦在黑诊所诞下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死婴;

1993年,林言在祝福和期待中于巴黎出生;

1997年,林言母亲从小洋楼失足摔落,去世;

1999年,陆含谦九岁,陈曦放着经纪人不做,去陆家做花匠。

但仅仅四个月后,她就被辞退,进了精神病院,一直至今。

林言沉默地盯着这条时间轴,突然间,他发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巧合。

这是一个非常荒诞的猜想,但同时又极其可怕。

他禁不住伸出手,摁在时间轴的每一行上,在脑中重新推算了一遍

这太荒唐了。

林言不禁想,这样一个毫无根据又谬妄的想法,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林言试图将它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但却仿佛某种禁忌,越是不被允许提起,越是忍不住去思考探寻。

直到傍晚陆含谦给他打电话,林言心中都始终盘桓着这个猜想。

“你今天加班吗?”

陆含谦在电话里问:“大概几点钟到家啊。”

“六点左右。”

林言道:“今天事务所有聚会,我不去,也不加班。”

“”

陆含谦默了默,竟罕见地道:“你去吧,林言,你这样老跟同事不合群怎么行?要积极参与团体活动啊!”

林言莫名其妙,他一贯不喜欢那些相互阿谀奉承的酒局,去了非常尴尬,陆含谦也总是乐得他提前回家,怎么今天突然转了性儿?

“或者我们今天出去吃?”

陆含谦竭力阻止林言立马回家,努力道:“我知道有家新开的日料餐厅,挺不错的,不如我们今天?”

“我最近胃不舒服,不想吃日料。”

然而林言说:“直接回去煮点粥就可以了。”

“家里煮怎么行?我带你去四季粥铺——”

“到底什么事?”

林言蹙起眉,听出来陆含谦声音里有种与平时不一样的紧张,又拉着他瞎扯一气,有些不耐烦了。

“”

陆含谦沉默着,不知所措着,站在客厅一大摊的玻璃碴子和水之间,欲哭无泪又心虚着。

傻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蹲坐在陆含谦面前直晃尾巴,咧着嘴“呼呼”地吐着气。

看那神情,好像还有点儿得意。

陆含谦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向林言描述他刚才一进门,就看到的这么一幕。

酝酿了良久,陆含谦终于鼓起勇气,瓮声瓮气道:

“就是那个什么亨伯特,它把你的鱼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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