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出事那天, 陆含谦一早就出了门。

他之前跟林言说, 要送他个惊喜压压惊,不是随口说着玩的,是见林言一连一个多月都沉默不说话,真心想弄个什么东西送他, 叫他高兴一点儿。

恰巧顾兆要去外地挑一只金毛回来送给他堂妹,陆含谦就索性和他一块去了。

这种小事, 原本叫别人代劳就行, 但给林言挑东西么,就像给家里受宠的小雀儿亲手打个笼子,陆含谦乐意自己跑一趟。

心里还挺美的。

他和顾兆一路上聊了林言最近的状况, 到了地方,顾兆挑了只金毛,陆含谦看中只哈士奇。

那哈士奇品相非常正,背部浅灰,胸前雪白, 才半岁, 眼睛还是淡蓝色的, 随着年纪增长,会慢慢变成浅褐。

不动的时候威风凛凛,远远看上去像头小狼——

动起来则毫无尊严,这么一大个儿, 前腿立起来都快能扑到人腰了, 还对自己的体型毫无清醒的认识, 老喜欢傻兮兮地立起腿晃尾巴求亲亲。

顾兆对陆含谦会喜欢这傻狗感到匪夷所思,但思虑片刻,也想通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陆含谦对自己实质上是个啥东西,倒也有某种准确的直觉。

陆含谦把这小狼似的傻狗领上车,逗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拍照先给林言发微信,邀功似的问他:喜欢不?漂亮吧。这品相正的。

但林言没回他,陆含谦哼哼了声,有点不高兴,把手机扔到后座。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总归没忍住,给林言打了个电话想叫他去看微信。

但少见地,林言竟没有接,手机嘟嘟两声,提示已关机。

那个时候是下午三点,远没到下班的时间,按常理林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关机的,他怕错过委托人的联系。

陆含谦有些莫名,试着又拨了两个,但同样无法接通。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省人民医院。

林言双目紧阖,脸色青白,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推车上。几名护士围在他身边,张皇失措地快步往手术室推,急匆匆冲通道里的病人喊:

“快让一让,让一让!急救病人!!”

一个男人跟在他身后,欲哭无泪地逢人就解释:“不是我撞的他!是他自己昏倒了,我刹住了,跟我没有关系!”

他握着林言手机,试图给他最近的联系人打电话,让对方来付医药费。

结果林言的手机为保护案卷信息装了严密的设备锁,当他第二次输错密码的时候,手机就瞬间自动关机,再也无法开机了。

“警/察同志,跟我真的没有关系,我碰都没碰着他!”

男人紧紧抓着交/警,慌张无措得简直要哭出来:“我上有老下有小,他今天就算是死在医院,也不能赖上我呀!!”

警/察一边做记录一边甩开男人,厌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到时候调监控。人还没死你哭丧个什么劲儿。”

“但、但这医药费谁给啊,”男人哭道,“我已经垫了五百了,难不成还要我付?”

“人家是个律师,”警/察鄙弃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律师证的,会去讹你这点钱?再说当律师的哪个不是为民发声,你难不成要让他因为这五百块钱躺手术室外头等死?”

“他当律师又没有给我打过官司!”

男人理直气壮,朝周遭围观的病人拍手道:“那狗娘养的老板无缘无故扣我工资,给走后门的当官,哪个替我说过公道话!老子的日子好过呀?今天倒血霉,给他个碰瓷的找死鬼倒贴五百块钱!”

此话深得人心,真情实感,引得群众们都有共鸣,不禁纷纷点头。

漠不关己的围观中,半晌,只有得到消息的小护士急匆匆从外科赶过来。她穿着高跟鞋爬了八层楼,见到警/察,急的快掉眼泪:“林律师呢,林律师还好吗?”

书上说,为众人抱薪者, 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自由开路者, 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但也终究只是书上说而已。

林言在下午四点时醒过来。

小护士坐在他床边,眼睛已经哭肿了,见他清醒,声线沙哑地哽咽着叫了一声“林律师”,接着又哭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和林言讲上两句话,医生就进来了,他示意小护士出去,然后将目光落在林言身上,问:“家人说了什么时候过来么?”

林言陷在病床雪白的枕头里,哑声说:“我没有家人。”

“一个直系亲属都没有?”

“嗯。”

“”

医生默了默,看向林言的眼神似乎带上了某种悲悯:“多大了?”

“7月份25岁。”

半晌,医生轻叹了口气:“行,那我直接和你谈吧。”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做手术的意义了。”

***

林言消失了七天。

陆含谦带着他给林言准备的“小惊喜”回去那晚,一直暗搓搓等着林言回来。为了让这条傻狗显得漂亮一点,他甚至摁着这蠢货在脖子上扎了个丝带。

结果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八|九点,林言给他打了个电话。

“出差?”

陆含谦挑眉,瞬时有些不悦:“你之前怎么没提起来过啊?”

“比较突然。”

电话里,林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地淡淡道:“我东西也没有带,都在家里。你如果不放心,我每天晚上可以给你打电话。”

陆含谦举着电话,走到书房,检查了一下,见林言果真连顾丽的案卷都没有带,心中微微一定。

但他表面上虚伪地说:“没事,我肯定相信你啊。”

“你好好出差去吧,我给你的小惊喜已经带回来了。来,蠢东西,”陆含谦踹了傻狗一脚,哼笑着道:“叫声听听。”

小狼似的幼犬瞬时被他踹得毫无尊严地“嗷呜”一声,在电话里听起来尤为委屈。

陆含谦心情愉悦,有点期待林言也笑一下,但林言没有。他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行。”

陆含谦笑着说,“但你要不先给狗取个名字?”

林言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欣喜,平静说:“你定吧。”

陆含谦应了声挂断电话,然后把手机丢到一边,抱起幼犬搂怀里狠揉了几下。

“叫你什么好?”

陆含谦审视着这傻儿吧唧的狗,认真道:“‘言言’怎么样?”

蠢狗毫无反应,依然冲陆含谦“呼呼”地吐着舌头,求亲亲求抱抱求举高高。幼狼一般的眼睛里全是冒泡的傻气。

“算了。”

陆含谦拍了它脑袋一记,笑说:“叫‘亨伯特’吧。”

在另一边,医院里。

林言左手还输着液,沉默地挂断电话后,他安静地望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那种眼神是孤寂的,冷落的,郁然中透出微微的死气。

不知过了多久后,林言喉咙发痒,低低地咳嗽了声,值班的护士也走进来:

“35号床,来查一下心电图。”

他才缓缓转开视线去。

七天后,林言出院。

医生没有和他说太多,那天谈过之后,其实是什么情况,一切都早已尽在不言中。

“好好休息,平时注意身体。”

医生给他开了基础药物,叮嘱说:“心态要好。我见过存活期最长的病人,达到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林言点点头:“知道了。”

傍晚四五点,陆含谦还没下班,亨伯特让李楠带着遛去了。

林言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给他的金鱼喂了喂食,又补了会儿光照。

六七点的时候,陆含谦总算回来了。

他一进门,见林言在家,不由当即笑出来:“哟,回来了?”

林言盘腿坐在沙发上,捧着碗粥在慢慢喝,手机里正在播成都饲养基地熊猫幼崽滚来滚去的喂奶视频。

他淡淡“嗯”了声,话没落地,陆含谦就过来在他脸颊上啄了口,扳着林言的脸左瞧瞧,又看看:

“啧,怎么像瘦了似的?”

“没有。”

“那傻狗叫‘亨伯特’,”陆含谦又笑着说,“李楠牵去遛了,待会儿给你看。”

林言同样应声。

“哎?那些衣服怎么回事。”

陆含谦目光落在沙发边上,见有好几箱子打包好了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一块,全是林言平时经常穿的。

“一些旧衣服。”

林言瞥了眼,淡声说,“以后估计穿不上了,我整理了一下,过几天寄去希望中心,送给有需要的人吧。”

“但那不是你前几天还穿过的么?”

陆含谦看着其中一件,狐疑道:“这才暖和多久,明年你不穿了?”

林言道:“穿不上了。”

“”

陆含谦没体会到其中的深意,盯着林言的模样,只觉他又清俊了不少,却眉眼依然如诗寡淡,清冽的就像楚地编钟敲响过的余韵。

“行,正好明年老子再给你买新的。”

陆含谦端详了林言一会儿,半晌,笑说:“我怎么觉着,你出完趟差回来,今天比从前乖不少?”

“是么?”

林言抬眼,淡淡说。

“你这么一走六七天,提前说也不说一声。”

陆含谦随口道:“顾丽的案子你准备好了?”

“快了。”林言道,“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她会出什么事。”

“她能出什么事?”

陆含谦莫名:“案子不是你什么都给她准备好了么?”

“她到绝境了。”

林言不答,却有些莫名其妙地,牛头不对马嘴地,极轻说,“她现在非常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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