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之后的几天,林言都住在酒店。

陆含谦的状态太奇怪了,就像一只随时可能暴起的狮子。

待在他身边,让林言感到危险威胁。在酒店,他可以有个安静的环境,能好好思考一下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这件事,是陆含谦做得太混账。

分明与他并无太大关系的案子,他却偏要这样铆卵足了劲儿给林言添堵,简直吃饱了撑的。

林言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去想法子疏通。

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善社交,平时总和他人保持着一种既礼貌又疏远的距离,没什么朋友,也很少与人交恶。

像这样突然要托人帮忙,与一整个陆家加赵宇作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蚍蜉蝣撼树,不过如此。

但林言已经别无选择。

他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行走在天堑岸涯岸之间。

只要微微打那么一小下瞌睡,就会落进万丈深渊。

深夜,林言躺在漆黑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一个女人坐在阳台上,在他的视线里忽远忽近。

小小的林言站在她身后,探究地望着她,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半晌,他叫了她一声,女人便回过头来,冲他一笑。

…………那是多漂亮的一个女人啊,妩媚动人,眉目含情,穿着身长摆白裙子,美得的就像个妖精。

林言盯着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可下一秒,她突然一头栽了一下去。

这张脸与他有七分相似。

朦胧间,他隐约又听见外婆哀伤低哑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说,“言言,当初有人拉你妈一把多好啊,就拉她一下,她也许就不会跳下去了……”

林言闭着眼,彻底陷入睡眠。

——拉她一把吧,也许,她就不会跳下去了。

顾丽的案子林言很坚持,始终不肯退。

他给同行们打电话,一个又一个,但通话记录上全是一排一排的“未接通”。

大家或多或少都得到了风声,林律师这回的案子,谁都不准插手。

古人说,“人情如纸”,但在权力利利益面前,人情何止如纸,说是泡沫都是抬举。

林言在君华酒店点了个包间,十八人的餐位,赴宴的只有四个人。

——包括林言自己。

剩余三个,一个是向来看中林言才华与性情的老前辈,一个是之前同他透露过风声的李检,和他们律师所,过来帮忙的小助理。

看着席上的满汉全席,和偌大包间里空荡荡的桌椅,林言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里却并没有沮丧或失落,而是非常平静,镇定与从容的。

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这一杯,先敬各位,肯来赴我宴席。”

林言平静地,不卑不吭亢地一饮而尽,笑说:“我知道,今天出现在这里,诸君是在以前程作赌。稍有不慎,毁的就是大好前程。”

众人面面相觑。

林言饮尽,又添了三杯。

同样喝至见底。

“哎,小林啊。”

满室的寂静中,只有老律师率先出声:“要我说,你这案子,要不算了。别代理了,被告那边……准备得的比较充分。要是为了这个案子,砸了你‘零败诉’的招牌,不值得。”

“就是!”

见状,李检也劝:“又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小姑娘,养这么大能花几个钱啊,叫赵总多赔点儿不就成了,至于这么费心思么?”

“林律,我看你还是不了解他们这些刁民的心思——你以为你这么花功夫死磕,他们会感谢你?”

李检接着道:“说不定,他们就是想趁机多讹几个钱,你这么揪着不放,人家还怪罪你呢!”

“…………”

林言没说话,半晌,才听他极轻道:“可是李检,人命就是人命,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啊。”

“小林,要不这样,”老律师说,“现在没机会,你可以先缓一缓嘛。等到时候,遇上贵人了,有条件了,找个人搭把手,你再把这事儿清清。”

“那什么,老话不是讲了,正义只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嘛。”

“正义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林言重复着这句话,对老律师抬起头,问:“可是迟到的正义,那还叫正义么——和霸权者的施舍,有什么区别?”

“…………”

老律师被问得的一顿,愣住了。

“哎,哎。”见状,小助手连忙插嘴:“林律,我知道您很厉害,在事务所,我最崇拜您你了…………可是这次,它情况不一样嘛。明知道希望渺茫,为什么还要以卵击石嘛。“

为什么?

用张岱的话讲,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用孟子的话讲,叫“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言笑了下,说:“因为做律师,心里总得有条底线。”

他这么一说,李检和老律师的脸上霎时都不太好看。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林言望着空气,低低说,“可是我是律师。”

“…………”

“既然这样,待会儿我也还有个局,就先走了。”

李检站起身,脸色非常难看。

他本来是以为林言和陆家有什么关系在,不敢擅自得罪,才来赴的宴,眼看林言这态度,不出事就算好了,可千万别再连累到自己。

老律师看着林言,半晌,也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小林,再好好想想。你脾气太犟…………早晚会吃亏的啊。”

林言没吭声,小助理在他身侧坐了半晌,看着一桌子动都没动的菜,怯怯问:“林律,这菜咋办?”

林言动了动眼皮,平静道:“没事。待会儿去把账结了,多少钱记我卡上。”

“要不我打包去事务所吧…………”小助理有些可惜:“说不定大家正加班呢,可以当宵夜。”

林言摇头:“宵夜再重买。这菜已经脏了。”

“…………”

此后的半月,林言去参加了各个大大小小的酒局。

从前不知道,原来求人是这么难。

许多人都憎恶林言。

有些是嫉妒他才辩无双,年少成名;有些是看不惯他行事作风,清正孤傲个什么劲儿,也不知做给谁看;还有些是从前打官司,就结下了梁子。

现在难得有了机会,个各个冷嘲暗讽,巴不得要让林言难看。

终于在半个月后,林言被人灌酒灌得太厉害,在洗手间突然倒地昏迷。

可谁也没有发现他的不适,还有人戏谑说,“是不是林律师看不惯咱们这个肮脏样子,先走啦?”

满桌子人哄堂大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当所有人都往泥潭去时,你不同流合污,他们还会把你当成异类,恨不得拼命踩几脚。

好似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的心虚。

林言在隔间独自躺了半宿,快天亮时醒了。他慢慢扶着墙站起来,那时候整个包间的人全走了。

林言于是回酒店休息了几天,感觉稍微好些后,去看了看顾丽。

半月不见,女人越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了。

倘若不是案子还未开庭,没等到她想要的那个结果,只怕这人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留住她了。

林言进去的时候,顾丽正低着头在看手机。

一款非常老旧的智能机,屏幕小,还有裂痕。

但女人看得的很入迷,林言坐到她身边时,女人才回过神来。

“这是囡囡第一次上台表演的照片。”

女人笑着,指给林言看:“那个时候她才九岁多,小区门口的超市开业,她上去跳了支舞,人家奖了她三百块钱代金券。”

手机像素不好,照片还是翻拍的,模糊极了,林言凝神看了半晌,只能看出一件蓝色的表演服。

“……那天她感冒了,有点低烧,我说不让她去,免得又吹了风。”

女人低低地说:“但是她特别想要那三百块钱代金券,还是穿上裙子上去了……囡囡没什么娃娃,别人都有,她想用代金券买个芭比。但是两百多块钱,太贵了,我把代金券没收了,她哭了好大一场……”

“当时真穷啊,”女人喃喃道,“怎么会那么穷呢?……我应该买给她的,现在想想,两百块钱,花了也就花了……”

顾丽耳边有一两缕头发垂了下来,枯黄地搭在耳边,显得异常憔悴。

她应当只有四十来岁,但是看起来就是比同龄人老了许多。

婚姻的失败,让女人把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耗在唯一的女儿身上。但是后来,上帝夺走了她。

林言听着顾丽的低声自语,出神地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有些人富有到可以得一掷千金,有些人贫穷到连吃不吃早餐都需要算计。

而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越是富有的人,往上爬的机会反而越多,获得金钱的机会也越多。

那些贫穷的人们,却像是被钉死在了痛苦的循环里。

古语里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林言越活却越发觉得,有些人真的只是可怜而已。

她们从出生就被决定了命运,是上帝待她们不公。

“这是囡囡十岁的时候,十二岁的时候,十三岁的时候……”

住院前,女人把家里的老照片全翻拍到了手机里,带原件她怕会弄损坏。

一张一张看过去,她的神情变得非常温柔,是那种特有的,母亲谈起女儿时不自觉带上的温柔。

就像深山里,那一潭池水中的寂寂月影。

“……这是十六岁。”

翻到最后,女人手不由自主轻轻发颤:“她出事前拍的最后一张。”

照片里,青涩的女孩子站在树下,扎着马尾,内敛而害羞地望着镜头笑。

到底是涉世未深,老板告诉她,只去晚间宴席走个过场,就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薪酬。

她竟然就这样相信了。

——或许也没信,只是命运已经将她逼到了绝路,唯一的母亲需要那样多的钱看病,她别无选择。

“他们不会对你动手动脚。老板们都是好人。”经纪人说。

顾丽眼眶发红,但没有流泪,只声音微微哽咽着说:“我宁可她没有那么懂事。”

“我应该教得的她任性一点,这样,这样她也就不会……”

女人喉咙里呜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林言禁不住站起身,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林律师,我们能告赢吧……让他们那些人,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丽抬头凄凄地看着林言,眼睛里像有一簇晃动的火苗,不知何时就会熄灭了,绝望地等着人援救。

林言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可是女人不知道,眼前的林律师三天前为了这桩案子,也是赔笑请人喝酒到昏迷在地。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有时候公义会显得那样渺小。

林言静了静,半晌,他垂眼看着女人,笑了一下,说:“是呀,我们能赢。”

这句保证就像定心丸,顾丽脸上突然重新有了神采。

她紧紧抓着林言的手,仿佛抓着唯一的浮木:“林律师,我就知道你可以!他们都说,你到现在一场败诉都没有,凡是你代理的案子,没有不能赢的得!”

“——你真的是律师界的良心!”

林言淡笑着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顾丽看着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啦,林律师,上回我就想告诉你了。你的脸色怎么老这么不好,是想着什么烦心事儿吗?”

林言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嗯?”

“阿姨每回看见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女人微笑着,眼角有些皱纹也弯了起来,“你也就二十来岁吧,要活得的开心点啊。”

“……”

林言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单单只是活下去,他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实在不知道如何还能开心一些。

顾丽温和地看着他:“林律师,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上天会眷顾你的。”

林言轻声说,“……啊,是这样吗……”

“你妈妈一定是个美人。”

顾丽突然笑道,“儿像母,她很漂亮吧。”

林言微微一怔,有些出神。

半晌,他低声道:“……她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才四岁。”

“现在,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对不起,”女人十分愧疚,道:“我不应该问你的。”

林言摇头:“没事。”

他坐在顾丽的病床边,脸色尚有些苍白,垂着眼睫,目光轻轻落在柜头的水果花篮上。

“小时候,我外婆也说我长得像妈妈,特别是眼睛,和她一模一样。”

——只不过林言的气质遗传了父亲,优雅安静。

这双妩媚的眼睛就使得他容貌美得的十分矛盾,清丽而锋利。

每当林言看向什么的时候,都有种不知是说不出是寡淡,还是意犹未尽的缠绵的意味。

“她是我爸爸的音乐系学生。”

半晌,林言突然轻声道:“那时候他才留校任教不久,是巴黎国立音乐学院最年轻的老师。恰巧我妈妈出国进修,为进军歌坛做准备。”

六月的法国,正是梧桐树枝叶最为繁盛的时候。

儒雅清俊的钢琴老师,在铺满梧桐叶的林荫道上遇见了那个穿着长摆白裙子的女生。

她是个演员,在国内煊烜赫一时,一顾一盼间尽是风情。

于是他教她曲式,复调,乐理,和她讲中西音乐史……一切朦胧得就像一场旧梦。

倘若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些事,这本该是怎样旖旎而美好的开端。

“难怪林律师谈吐不凡,原来是出身这样好的孩子。”

顾丽讶然:“我头一回看见你,就觉得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是那种一看,就觉得十分有教养的人……”

林言淡淡笑了笑:“不,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

这些旧事,二十年来林言从未与人提起。

真正刻骨铭心的伤疤,是哪怕已经结痂,却看一眼也都觉得疼痛。

他一个人背负着一切走到这里,跋山涉水,万水千山,遍体鳞伤,走了太远太远。

终于,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疲惫。

埋在心底太深的事,会像植物一样腐烂,坏掉的汁液浸进心脏里,呼吸都令人窒息。

从医院离开后,林言没回酒店,直接打了车回去。

他在家里最后整理了一下出庭方案,确定没有遗漏后,还十分平静地给自己煮了碗罐粥。

晚上,陆含谦开门时看见林言回来了,微微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又露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

他一面解开领带和衣扣,一面走过去,挑眉道:“怎么,想清楚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