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冰冷的米粥一点点灌进胃里,林言难受得脾胃都在痉挛。

白炽灯的光芒寂寂地落下,窗外已经全黑了。

隔壁老太太在和女儿视频,两张病床中间的那道帘子拉了下来。

陆含谦斜斜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欣赏林言喝粥。

林言咀嚼慢,吃饭也慢。

再加上他的手腕和脖颈都那样瘦,到了几乎可以称之为纤细的地步,看上去就像一只孤独的,慢慢在滩地上觅食的鹤鸟。

陆含谦看着这鹤鸟,心想,可这并不是普通的鹤鸟,而是会啄人,啄起来还挺疼的,脾气很大的鹤鸟。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总想,他并不介意被啄两下。

相反,他还很乐意驯服这样带劲儿的小玩意,就像驯马师总喜欢征服最桀骜的烈马。

由此,陆含谦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却没有注意到,林言的眉头一点点皱紧了。

那碗米粥早就已经全部冷透,他每咽下去一口,都得忍着强烈的吐意与屈辱感。

林言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左手死死摁在腹部。

这种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痛苦,令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苍白的,被恶龙囚在城堡里,终日无法见到阳光的小王子。

额头的绷带和脸上的伤痂是他挥剑与恶龙搏斗的证明,这种碍眼的伤疤不仅没有折损他出众的容貌,反倒更增添了一种虚弱无力的、战损后迫不得已任人摆布般的病态吸引力。

“明天给你换个病房。”

陆含谦开口,打量了这病房一圈,蹙眉道,“这里外人来人往的,没病都能给你吵出病来,晚上能睡得着觉么?”

然而林言沉默地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句话也不答。

“还有前天饭局的事。”

陆含谦瞥了眼林言额上的纱布,有些不快:“你发现赵宇不对劲,回来找我不就成了,自己跑什么?要是搁我眼前,他敢给你弄成这样?”

林言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冷淡:“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的事?”

陆含谦噎了一下,恼怒道:“你他I妈现在是我的人!你从上到下,连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谁都不能伤害你,包括你他|妈自己!”

在林言昏迷期间,陆含谦曾去调过那间酒店的监控。

监控里,他看见林言被四五个人围着,从一个塑料桶里拎出来。他们死死绑着他,要掰开他的嘴灌白I粉。

但林言的脾性实在太傲了,一不肯下跪,二总不老实,挣扎得厉害。

那样锋利尖锐的玻璃碎片,就一点点从腰后最脆弱细嫩的皮肉里扎进去,缓缓划动。

林言疼的额头全是冷汗,嘴唇一下就白了,但照旧紧紧咬着牙,不肯松口。

他全身都在抖,但眼神依然又冷又静,蔑视地看着这些人,就像在看一群阴沟里的老鼠。

直到他们最后被发现了录音笔。

一群人瞬时被激得发了狂,一下下把林言往死里踹。

陆含谦看的时候快被气疯过去,眼睛恨得通红,只后悔当时没真的把赵宇打死。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那样柔韧脆弱的腰肢,那样削瘦漂亮的蝴蝶骨,那样平坦柔软的小腹——

陆含谦在最暴怒的时候,都忍住没对林言下去过重手!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勇敢?”

陆含谦盯着林言,咬牙问:“……为了取证,为了那什么狗屁的公平正义,什么都可以不顾?

——但你他I妈就不能想想我吗!这种事,就你吱一声的工夫,老子就能给你弄好了!”

他说的义愤填膺,林言却始终淡淡的,漠然地捧着手里那碗冷粥,根本看也不看陆含谦。

陆含谦气的半死,掐住林言两颊非要将他拧过来,逼着林言看着自己。

“……还是说你他I妈就是个变态,喜欢别人这么打你虐你呢,啊?”

看着林言冷冷睨向自己的眼神,陆含谦忍不住开始用最恶意刻毒的话刺激他。

灯光下,林言的脖颈显得那样纤细而脆弱,仿佛轻轻一拧就会折断。

整个人从此在世界上消失。

陆含谦紧紧盯着这张清丽隽秀的脸——

明明是生着一双如此缠绵含情的眼睛,却偏偏总喜欢冷冷睨着人!

老摆出这么一副寡淡的神色,好似有多么孤冷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但其实呢?

陆含谦忍不住恶劣地想,还不是被我天天晚上按着翻来覆去地I操!

“你——”

陆含谦刚刚开口,就被林言打断了。

林言抬眼,说不上什么意味地瞥了陆含谦一眼,突然问:“你石I更了么?”

陆含谦一愣:“什么?”

“我是说,”林言笑了一下,仿佛无所谓般:

“看着我那样被他们殴打的时候,陆含谦,你石I更了么?”

陆含谦呆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林言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么?”

林言淡淡一笑,漠然而讥诮地看着他,双手交叠地搁在被单上,以一种十分闲适,漫不经心的语气温声说:“我还以为您一直以折磨我为乐呢,陆总。”

陆含谦脑子空白一片,当他反应过来林言在说什么的时候,瞬时怒吼出声:“林言!你什么意思?你当我是变态吗?”

“难道不是?”

林言微笑着,轻轻说:“您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折磨我的人啊——又有什么资格装出副高贵正义的姿态,去指责别人?”

“……”

“我折磨你?哈……”

陆含谦怒极反笑,手指指着林言,气的几乎微微发颤:“你……我为了你林言,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代理了多少能要你命的案子啊,啊?”

陆含谦咬着牙:“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你现在早连骨头渣都没剩下的了!……我他妈要是想折磨你,你现在早死在外边了!”

看着陆含谦怒到了极致的眼睛,林言却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他看着陆含谦,极其波澜不惊地道:“陆总,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自从遇上你之后,早就已经不怎么想活了。”

“你……”

“至于你说的报复——”

林言微微扬起头,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我想我早就已经遇到了——那就是你啊。”

“你日夜折磨我,凌辱我,从身体到精神……

最开始的时候,我被你逼得重度抑郁,差点去自杀。我常常想啊,你会不会就是我得罪过的那些权贵刻意找来的,成心不让我好过……?”

他抬起头,用那双仿佛永远意犹未尽,缠绵不已的眼睛看着陆含谦,淡淡笑着问:

“您说是不是的呢,陆先生——?”

然而他话音还没落地,下一秒,林言的脸就被“啪”地声狠狠打得偏到一边。

不久前擦过药水,好不容易已经结痂了的地方,被这一下又重新掴得裂开。

林言耳鸣不止,感觉右颊像着火了般火辣辣的疼。随即很快变得麻木,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他缓了数十秒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在唇边抬手抹了一下。

林言看着手指上殷红的血迹,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亲手送到陆含谦眼前:

“您看,陆先生,我说的一点也没错。”

陆含谦盯着林言破开的唇角,气得浑身直颤。

他心里哪里痛得厉害,犹如身处油锅,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平生从未如此难受过。

“……你明天不用换房间了。”

陆含谦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脑子里轰隆隆直响。

半晌,他听见自己木然说:“你就死在这儿吧。”

说完转身就走。

林言冷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隔壁老太太已经被这动静吓得呆了。

见陆含谦出门,连忙颤巍巍下床,来看林言伤势。

陆含谦走到门口,双拳猛然捏的死紧,喉结不住滚动。

“……林言!”

他有一瞬间的犹豫,觉得自己应当和林言辩驳点什么。不能就这样走了。

然而林言根本不看他。

陆含谦脑子里早已一塌糊涂,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像一个被人一击刺到要害,丢盔弃甲地落荒而逃的逃兵。

强撑着走到门口,林言却仍没有抬头听听他想说点什么的意思。

陆含谦便负气般大步走出去,一路上踏亮了走廊的所有感应电灯。

然而当他快要下完楼梯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

陆含谦掏出来看了一眼,却仿佛一下被人耗尽了全部气力——长长的,疲惫而失落地吐出口气。

直到此时,他刚才等待、并隐约期待过的一切,已终于确定,都再也不会出现。

“喂?”

陆含谦席地坐在台阶上,缓缓在眉心揉了揉,仿佛疲倦至极问:“顾兆,什么事。”

那头顾兆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他笑嘻嘻问:“陆少爷,听说你最近把赵宇那孙子给打啦?”

陆含谦叹了口气:“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哎别别别,”顾兆连忙止住他,指天立地地起誓:“我是有好事儿告诉你才打过来的!保准是好事。”

陆含谦坐在黑暗里,身心俱疲,不说话。

顾兆嬉皮笑脸的,接着问:“不信算了。要不你说——桃花运可算不算好事?姓陆的,有大美人看上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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