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中)

林言昏迷期间,陆含谦每天都去医院陪他。

甚至做完手术24小时后林言还没醒,陆含谦连要撤销外科主任资格执照的威胁都放出来了,堪称高端无理医闹。

“你们是不是麻药用过量了?”

“他胃里海|洛|因洗干净没有?”

“别跟我说什么都是正常的。要是是正常的,怎么人到现在还没醒?!”

……

然而除了医院,公司里每天也一大堆事物需要陆含谦处理。

赵宇不是软柿子,被他这么白白打了一顿,没有安分的道理。

陆含谦迫不得已两头跑,却不想林言连昏迷都在跟他作对——

他刚前脚离开,林言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

等到下班,陆含谦终于开完所有的会议,一份份文件签好了字,再回医院时就已经晚上了。

繁华热闹的城市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华灯初上,住院部门口卖包子煎饺的摊贩也出了生意。

竹屉笼一掀开,白腾腾的全是人间烟火气。

陆含谦穿着件黑呢子大衣,把车停在医院的专属车位里,拔钥匙下车。

他给林言带了罐四季玉米粥,一听医院打来电话,说林言醒了,陆含谦自己都没发觉心情瞬间放松了许多。

上电梯前,陆含谦陆总,对着车边上的反光镜重新整理了下他价值五位数的藏青色围巾。

又颔首拨了拨头发,跟小姑娘见心上人似得,确定没问题了,这才舒出口气:

“英俊。”

认识林言以前,陆总其实是没这么注意个人形象的。

他的西装领带大多都是直接交由设计师们量身定制,做好了,直接搭着穿。比较偏严肃商务风。

但是认识林言之后,看看人林律师休闲时都穿的些什么——

墨绿的高领粗针织毛衣、驼色围巾、米白长风衣、一直包裹到小腿的马丁靴……

以及creed拿破仑的男士香水。

靠近时,在他脖颈处闻起来就像是夏季清晨,松针林里的空气——

令人禁不住地想起晨钟暮鼓,古庙与苍树。

陆总自行惭愧了。

这才花大价钱,特地从巴黎请来个服装师,勒令人家好好把他往衣冠禽I兽方向打造。

陆含谦提着粥一路上了楼。

但快到病房门口时,他却不由微微停住了,握住门把的手又轻轻放开。

外头的天已经暗了下来,斜阳的余晖全部散去,病房里亮着两支白光灯,在透明的窗玻璃上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他心中不知怎么,突然生出种莫名的好奇心思,想看看自己不在时,林言会是什么样子。

林言住的是普通病房,除了林言,房间里还有一个摔到了腰的老太太。

但他的床位恰巧正靠近门,陆含谦轻轻拨开窗帘,就能很清楚地看见林言垂着头的侧脸。

病床的支架被调高了一些,林言身后垫着个枕头,半倚半靠坐了起来,手里摆弄着支钢笔,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额头上缠了圈白色纱布,脸上一些细碎的小伤口涂过药水,已经结痂了。

病号服全是均码,林言又瘦的惊人,蓝白条纹的衬衫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陆含谦觉得,他随便挣动一下,那病号服搞不好就会掉下来。

从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林言乌青乌青的眼睫,小扇子似得在眼底打下一圈阴影。

挠的陆含谦心底有些痒痒。

而那一路蜿蜒而下,在林言锁骨的小窝蜷了蜷的白色耳机线,则勾的陆含谦恨不能现在就走过去,从林言头顶上方往下瞧,看看那又宽又大的病号服里头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隔壁床的老太太手机出了点问题,十分窘迫与不安地走了过来,问林言能不能替她看一看。

陆含谦站在窗子外,看林言接过老太太手机,认真看了一会儿,又听她絮絮叨叨花很久才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这都是些很简单却琐碎的事情,但白炽灯灯光下,林言的神情始终平静而耐心,没有丝毫不耐烦的表现。

第一次见面时,陆含谦曾听他说,你好,我是林顾言,木秀于林的林,温柔寡言的言。

他那时想,木秀于林尚且贴切,至于温柔寡言

仿佛和林言清冷孤傲的脾性沾不上关系。

直到今日,陆含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骨子里,林言真的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人。

陆含谦怔怔想着,在门口呆了片刻,半晌才回过神来。

老太太刚弄好手机,见陆含谦进来,脸上的皱纹全笑的舒展开来,很高兴地同他笑着打了声招呼,对林言道:“小同志,你朋友来啦。”

然而林言在抬起眼,看到陆含谦的那一瞬间,脸上刚刚还带着的淡淡笑意,就迅速如冰雪融化般散去了。

他不冷不热地看了陆含谦一眼,什么都没说,兀自又低下头去看手机。

陆含谦脸上一僵,心里有些发毛。

你他I娘的,可真是给老I子特别对待啊。

为了你,我他|妈把赵宇打的半死,现在还被那傻|逼一家骚扰呢,你倒好,不止是小姑娘,上到八个月下到八十岁——

你林言都他妈能谈笑风生,唯独对老子没好脸色?

陆含谦深深吸了口气,压着情绪走过去。

“吃饭没?”

陆含谦把保温桶搁在柜子上,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给你带了四季玉米粥,尝不尝点儿?”

他取出小隔层,一勺勺盛满了,又小心翼翼吹了吹,送到林言面前:“放了一会儿的,应该不烫,你试试。”

林言手里握着手机,却只淡淡看了一眼,不冷不热道:“我吃过了。”

陆含谦笑:“吃过了?你在哪儿吃的啊,除了我,还有谁给你送饭?”

林言说,“我有朋友在医院,她给我带的。”

“那个小护士?”

陆含谦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他把餐盒放到桌子上,看似漫不经心道:“你这个朋友和你关系很好啊,你进医院都是她给你签的字。”

“”

林言简直太了解陆含谦了,几乎他微微挑挑眉,林言就能猜到他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

陆含谦抽出支烟,没有点燃,只夹在指尖转来转去。

半晌,他淡淡道,“林言,你是不是也太招桃花了点?”

“我们只是朋友。”

林言冷声:“我在她哪里放了些钱,以免我这样的孤家寡人需要做手术的时候得不到治疗,有问题吗?”

陆含谦轻轻哼笑,琢磨着林言说过的四个字:“……孤家寡人。”

“我是一个正常人,陆含谦。”

林言压着脾气说,“不是你锁在笼子里随便玩的金I丝I雀,你没有资格控制我的社交。”

“没有资格?”

陆含谦仿佛一下子听到了什么幽默的笑话。

他头微微一歪,眼底一片冰冷地盯着林言,一字一句地轻轻道:

“你知不知道,林顾言——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把你关起来。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对你为所欲为。”

“不要试图激怒我,林律师。”

陆含谦用力伸手,猛然一把捏住林言下颔,缓缓哑声说:“这个世界要比你想的黑暗的多……我现在没有那样做,只是尚且对你还不太忍心。”

陆含谦五官周正,只是眼睛瞳孔极黑,每当他紧紧盯着谁的时候,都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豹子,充满了压迫感。

陆含谦与林言对视良久,慢慢松开了手。

“……行了,喝粥吧。”

他若无其事地将米粥再一次递出去,平静的仿佛刚才说出那些可怕的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林言垂眼看着面前的一碗冷粥,脖颈白细皮肤下的青色静脉突突直跳。

——这种自以为是,赋予喜欢之名的“善待”;

——这种丝毫不顾及他感受与尊严的压迫;

——这种恃强凌弱,肆意摆弄他又不容许丝毫反抗的屈辱与绝望。

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沉默的对峙中,林言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冷粥。

僵持良久,他极缓地伸出手,将那份已经毫无温度的米粥僵硬地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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