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金酒尸(十二)

汪峦翻开了那本日记, 时间线大约是在七八年前,他很快就找到了当时在楼梯台阶上,看着少年伊恩写下的那一页, 然后往下读了起来。

“路德找来了一本书,我问那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我是从修女嬷嬷哪里偷来的。天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劝他在被发现之前, 快些还回去,可他却笑着大声读起来。”

“The love,is same with the coal……let it wilfully, that must scorch a heart!”[1]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句子写得是那样的真切,每当我想起那个人时,我的心真的是像是在烧灼。”

汪峦的指尖, 划过那已经变淡的钢笔字迹,他读懂了上面的句子,也读懂了少年青涩却又灼热的暗恋。

之后又是几页略为平静的日常, 直到伊恩再次提到“那个人”。

“他今天又教给了我一首曲子, 他站在我的身边, 我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弹奏起来,他是那样的高兴, 感谢着上帝赠予我这样的天赋……可天知道当他在赞美上帝时,我却只想赞美他。

愿上帝宽恕我。

可上帝又怎么会宽恕这样的我。

P.s.老皮有些旧了,弹出来的声音也没那么好听了,他们说过些日子就会将它换点,可我想要留下它。”

汪峦看着日记本, 轻轻叹了口气,祁沉笙随即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在无声地安慰着。

伊恩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也垂着头看着自己昔日留下的字迹,虽然他始终什么都没有说,但始终萦绕在他周身的,那淡淡的流金碎光却飘逸着淌动起来。

仿若融融的阳光般,在交缠的藤蔓间,渐渐地洒下光,照亮了那早已腐朽殆尽的钢琴“老皮”,而后在它的身边,凝出了一站一坐的两个身影。

残缺的琴键再无法发出声音,可古朴圣洁的乐声,却好似也跨越了时间,在这铺满落叶的树坑中回荡起来。

汪峦手中捧着日记本,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钢琴边的人影身上。

那个坐着的少年,应当就是伊恩,尽管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汪峦却能够感知到,他此刻心中压抑的雀跃与纠结。

他一边弹着琴,一边时时抬起头,望向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神父。而神父却垂眸看着他,像是在温柔的鼓励,又像是为他的天赋而欣喜。

乐曲的声音渐渐远去,那流金凝成的虚影也开始弥散,少年伊恩久久地望着那里,苍鹰从祁沉笙的手杖上飞起,嗥鸣着挥散了最后的幻象。

少年伊恩这时,才缓缓地收回目光,低声对汪峦说道:“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汪峦点点头,他与金丝雀之间的联系,让他能够感应到伊恩此刻的心绪,脆弱却又不希望得到别人怜惜的安慰。

于是他选择翻动日记,继续找寻起可能与此有关的记载。在那之后,大约两年的时间里,伊恩将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以此痛苦,又以此欢乐,他享受着每一次与那位神父的接触,却又清醒地认识到,对方对他完全是长辈的慈爱,根本没有任何暧昧的可能。

同时他也提到了,随着他们这批孤儿的成长,那位神父开始有意引导他们,去接触教堂外的环境。

可惜,也许正是因此,才真正成为了伊恩不幸的开端。在日记的最后几页中,他这样写道:

“……路德很久没有与翠丝说过话了,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这几天经常会从教堂中偷跑出去。我问他去做了什么,他却只说是去尝试更为有趣的事。”

“我不知道什么是更为有趣的事,比起外面的世界,我更情愿永远留在教堂中。”

又是两三页之后,他的笔迹忽然有些凌乱,虽然未曾说明,但汪峦还是从字里行间,察觉到一丝害怕:“路德突然对我的日记本很感兴趣,缠着我给他看,差点就被他抢到。”

“我想找个地方,把日记好好藏起来,绝对不能被他看到……”

日记本上的内容,便到此为止了,不好的预感笼上了汪峦的心头。

伊恩反复提到的那个“路德”,虽然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但汪峦却能感觉到,路德的性格并非如他一般纯善。

这本日记的结束,也许并非是出自伊恩的主观意愿,而是被人被迫打断的,而打断的原因--

很有可能,就与那个“路德”有关。

路德最终拿到了伊恩的日记,并且猜出了他所暗恋的那个人。不,或许路德根本都不需要去猜,汪峦回想起那张几个孩子与希侬神父在钢琴前的合照,他一个时隔多年接触此事的人,都能察觉得到,更不用说真正与他们日日相处的路德了。

那他发现后,会做些什么呢?向教堂告发伊恩吗?

汪峦总觉得事情不会是这样的简单,他们从不能低估人心的暗面。

就在这时,汪峦忽然听到,他们上方的藤蔓外,似乎传来了悉悉窣窣的响动,像是什么人不小心留下的脚步声。

他立刻警觉起来,转眸看向祁沉笙,可祁沉笙的神色却只是淡淡地,像是早已知晓般说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那你还--”汪峦乍然听闻时,不禁有些着急,可是很快他便明白了祁沉笙的意思。

这个时候有心跟上来的人,着实不太可能是与当年的事无关的人,既然是有关的人,那岂不是来给他们白白送线索的?

想到这里,祁沉笙也恰恰与他相视而对,而后手中的绅士杖无声抬起,那盘旋在伊恩身边的苍鹰,便迅猛地挥着翅膀,向藤蔓之上疾飞而去。

转瞬之后,他们便听到了女人的惊呼,紧接着一个穿着修女黑袍的身影便从上方,坠落而下。

她头上的黑纱狼狈地盖住了面部,有些老瘦的手挣扎着,终于将它扯了下来,露出那张惯是不苟言笑的脸。

不知究竟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汪峦捧着日记本的手微微收紧,望着那倒在地上的修女蒂姆。

蒂姆嬷嬷勉强收拢起自己的慌乱,起先是用指责的目光看向汪峦与祁沉笙,可几乎在刹那间,她便被站在旁侧的伊恩吸引了。

“你为什么回来了!”

她愤愤地伸手指着伊恩,古板的面孔因此而变得更为狰狞,声音中满满都是怒意。

汪峦立刻便发觉了不对劲,蒂姆嬷嬷面对伊恩,只是单纯的生气,完全不带任何一丝一毫的害怕,就像是--她根本不知道,伊恩已经死去了那样。

果然,他听见蒂姆嬷嬷继续怒吼道:“希侬神父既然已经让你离开了,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面对蒂姆嬷嬷不断发出的责问,伊恩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就没有完全想起当年的事,但是对着这严厉的嬷嬷,又近乎本能的惧怕起来,这让他的思绪越发混乱。

“他……让我离开……”

“离开……回来,为什么……回来……”

他站在原地低声呢喃着,双手胡乱抬起抱住了头,金色的发丝从苍白的指间溢出,越发染上了脆弱的美感。

半空中的苍鹰再次厉声高鸣,蒂姆嬷嬷对着那将自己从地面抓下来的“怪物”心有余悸,指责伊恩的声音,也由此小了下去。

祁沉笙冷眼看着她,手中的绅士杖敲在落叶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明明动静不大,却让蒂姆嬷嬷的后背发凉。

她终于想要将视线从伊恩身上移开,却被一种无形的气势压制着,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祁沉笙,只是听到他那冷淡至极的声音:

“看来嬷嬷对当年的事,很是清楚。”

“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蒂姆嬷嬷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但她还是尽力保持着端坐,拉扯过身前凌乱的黑纱,严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几位虽然是客人,但还是不要随意在这里走动得好。”

祁沉笙对她的态度毫不意外,未曾执着绅士杖的手搭在汪峦的肩膀上,眼神微微而动,站在他们旁边的伊恩虽然仍处在混乱之中,却不可反抗地接收到了祁沉笙的眼神。

流金碎光再次从他的身体中溢出,时缓时急地,有些无序地在半空中凝结起来,渐渐汇成了黑暗的教堂,燃烧的火烛照着高处,那钉着耶稣受难的巨大十字架,以及下方旧式的木质钢琴。

钢琴开始无人自动,弹奏出当年他最常练习的曲子,因着伊恩力量的断续,那曲子也跟着忽高忽低,冥冥之中形成了诡异的音调。

蒂姆嬷嬷何曾见过这般,她的目光中染上了挥之不去地惊恐,面对这样的伊恩,她能想到的仅仅是:“你……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难道你已经堕落成了恶魔?!”

她望着伊恩,之前被忽略的种种开始无限放大--他的相貌比起走的那年来,几乎一点都没变!

他一定是成了恶魔,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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