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金酒尸(十一)

城西, 祁家,云鹤斋。

林立的老榆木架柜,遮挡了自窗外而来的秋阳, 书案上的台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老人几乎全白的头发。

他身上穿着青黑色的旧式长衫,襟侧坠着串盘弄得光滑的桃核,微光下面容所有如深壑的皱纹都分外显眼,整个人无疑是苍老的,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鹰般,锐利得让寻常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云川祁家的家主,祁缪。

书斋的门被人推开了, 祁缪却并无丝毫反应,只是任由那轮椅声,由远及近。

“老太爷今日怎么有了兴致,来瞧瞧这些旧东西。”祁默钧的身影终于绕过了书架, 尽管因为坐在轮椅上显得并不怎么高大,却为这片昏暗带来了光亮。

祁缪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中的书卷敲敲桌案, 示意他过来。

祁默钧依着他的意思, 来到了书案边, 而后才听到祁缪的声音:

“昨日,你遣人送来的茶叶, 我尝着不错。”

“老太爷喝得惯就好。”祁默钧如常地笑笑,心中却暗暗盘算过多时,自从将祁家大半产业交到他手上后,老太爷为显信任,并不常召他过来的。

“那是老二送来的吧。”祁缪抬抬眼眸, 隔着书案望向祁默钧,语气中却不似疑问,全然是肯定的。

“是。”祁默钧也不做隐瞒,安分地答了:“是他前些天亲自送回来的,说让老太爷尝个新鲜。”

“呵,”祁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手中的书索性一放,沉言道:“偏就他,什么都觉得新鲜。”

祁默钧听出祁缪口气中的怒意,试探着缓和道:“老太爷也知道,他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且随他去吧。”

“随他去?”祁缪的目光再次透来,尽管对面坐的人是祁默钧,但他却更像是在透过祁默钧,看着祁沉笙:“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地方,他都能去得的。”

“我听说,他昨日去了斯戈尔教堂。”

----

斯戈尔教堂,莱娜的房间中,那张照片的出现,将事情推向了另一个可能。

杨家,有两位小姐?

其中一位显然成为了如今的祁家老太太,那另一位呢?会是埋在教堂后墓园中的“Lingwen Yang”吗?

祁沉笙低头看着这张照片,灰色的残目映着黑白的影,摩挲着绅士杖的手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汪峦微微仰起头看向他,他随即也回望着汪峦,片刻后将将那张照片,从黄纸折成的页脚中取出,收到了上衣的口袋中。

“好了,还是先查金丝雀的事吧。”

汪峦知道,这件事远远还没有结束,甚至只是掀开了幕布的一角,但他也认同祁沉笙如今的做法。

毕竟眼下,他们关于祁家老太太的所有猜测,都是通过无意的线索得来的,不管是否需要进一步的追寻,最好的办法便是继续查下去。

这般想着,汪峦点点头,继续将目光放回到手中的相册上。

杨家小姐与金丝雀所处的时间,相隔甚远,中间翻过了许多页,渐渐的相片中的孩子多了起来,斯戈尔教堂开始收留孤儿了。

也就是在最后的几页中,一张相比于之前,并不算那样陈旧的照片上,汪峦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神父与五六个孩子的合影,相片上的神父生得十分英俊高大,微笑的眉眼间,似乎流露着温柔与儒雅。

尽管没有明确的姓名标志,但汪峦还是下意识地认出,他应该就是那位希侬神父。

这个答案很快也在莱娜那里,得到了印证:“这确实是希侬神父,教堂中还有很多他的相片,我不会认错的。”

汪峦听着莱娜的话,却并没有抬起头来,因为他的目光很快就被相片上,另一个人所吸引了。

那是个个子矮矮的少年,看上去应当不会超过十六岁,他似乎有些羞怯,站在一台木质钢琴的后面,只露出半张脸。

明明只是这样模糊的画面,却让汪峦锁骨下的纹身,灼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他抬手想要捂住,可流金碎光却从他的指缝间溢出,在房间中徘徊飘荡,最后终于在照片边的地面上,凝聚起来,渐渐形成了比以往几次,都要清晰的少年。

他并非是国人,有着苍白的皮肤与金色的发丝,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露出浅绿色的眼眸,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睡袍,整个人被笼在灿金的光中,仿若初日映照着朝露。

“该怎么称呼你?”兴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联系,汪峦对着这少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并向他伸出了手。

可那金丝雀化作的少年,却似乎并未全然恢复神智,怔怔地望着汪峦,半晌后才开口,用着极为纯澈的声音说道:“伊恩……”

他顿了顿,又试着用中文说道:“他们叫我……伊恩。”

说着,他便也将手伸向汪峦,可就在两人指尖将要碰触上的刹那,汪峦的手却被祁沉笙拉了回去。

“沉笙?”汪峦还沉浸在金丝雀化为人形的光芒中,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他的手则已经被祁沉笙紧紧握住了。

“伊恩是吧?”祁沉笙则是毫不心虚地,不止握住了汪峦的手,还站在他的身后,将他整个人半拢在了身前,而后才继续与那少年说道:“你还记得多少自己生前的事?”

提到这个,伊恩的神情显得更为困惑,他思索着摇摇头,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汪峦见状,心思一转,用着没被祁沉笙握住的那只手,将相册上的照片推给他看:“再看看这个,能想起什么来吗?”

伊恩的目光瞬间凝住了,他缓缓地将手放到相片上,先是抚过那架木质的钢琴,而后又看向钢琴边英俊的神父,可指尖却并未落到那里。

“我……想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他抬起头来,看向汪峦,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当然。”汪峦没有理由拒绝这个,祁沉笙随即也把他扶了起来。

三人走前,还不忘叮嘱莱娜,去试着在修女间打听一下,当年在伊恩身上发生过的事。

由于笼罩着流金光芒的伊恩,在教堂昏暗的走廊中,实在太过显眼,祁沉笙的手杖轻轻一敲地面,他便又化作了金丝雀的模样,挥动着翅膀飞翔起来。

起先它还是向着教堂之后,墓园的方向飞去,但刚刚看到那外围荆棘丛时,它却又调转了身子,飞往另外一侧。

那似乎是片没有人打理的小树林,从外面看似乎大多是梧桐树,但祁沉笙扶着汪峦走进去后,却发现里面夹杂着不少,叶片深红的无名灌木与藤蔓,它们的叶子早已随着秋风而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

金丝雀就在其间穿梭着,它似乎也因着距生前时日久远,有些辨别不出方向,祁沉笙到底不放心,便又放出了早已按捺不住的苍鹰,陪在它的身边。

就这样,他们不断往这树林深处走去,直到金丝雀似乎发现了什么,轻灵地叫了几声,小小的身子便扎进了一从红叶灌木中。

尽管有苍鹰跟着,但汪峦还是有些着急,他忍着膝盖上的隐痛,也向那丛灌木走去。

此处附近的落叶似乎格外多些,他们踏在上面,松软得传出沙沙声,可就在他们即将接近那处灌木丛时,忽而听到苍鹰传来声声鸣叫,但汪峦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脚下一空,那大片地落叶堆居然陷了下去。

幸而祁沉笙本就寸步不离地揽扶着他,遇到意外后,迅速将汪峦紧护在怀中,两个人便被随着那纷纷而下的红叶,滑坠向地底。

“哗--”

更多的红叶倾泻飘落,汪峦靠在祁沉笙的胸前,兴许是因为身下的积叶太厚,他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便已安然落地。

“九哥没事吧?”祁沉笙拥着汪峦坐起来,检查着他身上并没有受伤。

汪峦想要摇摇头,但还是被飞扬而起的尘土,呛得靠在他肩上咳喘起来。待到这阵子过去,他才有心思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咳咳,这是个……树藤坑吗?”

言语确实很难形容眼下他们所处的地方,它自地面陷下其中堆积着不知多少层落叶,而又有无数的红叶藤蔓沿四周而起,又在半空中交错集结,仿若搭起了镂空的幔帐。

也正是因为藤蔓叶与灌木叶的相近,他们刚刚在地面时,才没有区分开来,误以为那些延伸至上方的藤蔓是灌木丛。

金丝雀重新化作了少年,他站在那厚厚的落叶堆上,慢慢地走了几步,汪峦想要开口,却被祁沉笙按住手,轻轻地摇了两下。

只见伊恩最终来到了几株藤蔓前,有些费力地想要扯开它们,但可惜扯不动。苍鹰适时地飞到他的身边,用锋利而有力的鹰爪,紧扣住那藤蔓,而后奋力振翅而飞。

随着一阵摩擦与断裂声,那几株藤蔓被齐齐扯断,露出了背后隐藏的东西。

那是一架钢琴,木质的壳子已然腐朽,但汪峦还是能够辨认出,它就是相片上那一架。

“老皮坏掉后……他们说要丢掉它,”伊恩轻轻地说着,用手抚上钢琴,像是在与老朋友问好:“我舍不得它,就把它藏到了这里。”

说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钢琴早已破碎的琴盖,从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然后将它抱在怀里,又送到了汪峦的面前。

“许多事……我记不清了,这里面或许会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