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怨婴影(十二)

汪峦坐到了祁沉笙的身边, 他望着眼前的于姨娘,忽而觉得……似乎并不需要用金丝雀了。

“你知道,我们今天是为什么而来。”祁沉笙端起了茶盏, 却没有喝,只是拨弄着其中浮起的碎茶。

于姨娘坐在桌边,脚下小泥炉中的水又滚开了,发出轻轻的响动,回荡在这分外安静的屋子中。

她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 汪峦这般想着,轻轻按住了祁沉笙的手,又反被祁沉笙握在手心。

“三年前……我曾怀过一个孩子。”于姨娘终于开了口, 徐徐地,仿佛平静地说了起来:“是她,害得我误食了忌物,这才, 这才……”

她终于哽咽起来,更多的头发散落下来,挡住了脸上的泪痕。

“那孩子落下来的时候才刚刚成型, 大老爷嫌晦气, 不许他入祁家的祖坟, 只准我将他送去城外天青观后安葬。”

“天青观?”汪峦转头看看祁沉笙,用眼神询问他, 那是什么地方。

祁沉笙也微微愣了一下,似是引出了些许长久尘封的记忆:“那里是……我母亲生前常去的地方。”

“当年我母亲还未出嫁时,曾来云川探亲,但不料路遇山匪,幸得观中道人搭救, 才躲过一劫。”

“所以后来祁家虽不准妄谈神鬼之事,却与天青观相交甚好,这回老太爷七十大寿,观中的几位老道长,应当也会上门拜贺的。”

说完,他的残目之中却划过丝蔑色:“我只是想不到,祁隆勋居然还有脸,让人去那里。”

尽管祁沉笙一直未曾说过母亲的死因,但汪峦却能猜到,怕是与那位祁家大老爷脱不了干系。

只是于姨娘入门没几年,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也正常,祁沉笙倒也不想为难她什么,于是就敲了敲手杖,示意她:“继续说吧。”

于姨娘用手撩起了头发,露出了泛红的眼睛,哽咽着说道:“我按他说的做了,托道长将孩子葬在了山后,可回来后总是发噩梦……梦见我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可全是血。”

“我受不了了。”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于旁人而言那些染血的画面,是可怕的,但对她来说,那是她的孩子啊!

“我又去了天青观,想要再去看看他。”

也就是在赶往天青观的山路上,她遇到了个算命的老头。

“他看上去少说要有七八十岁了,满头都是白发,两只眼睛也瞎了。”

“我本来没想跟他搭话,可他却找上了我……说我身染怨气,难以化解。”

汪峦侧目看她,于姨娘苦笑着点头:“我也知道,这话说得宽泛,可那时我实在心慌,就试着问他,我是被什么染上的怨气。”

那算命的老头,捋着胡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全然是一副神棍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让于姨娘心惊:“却不是被什么别的,只是你那未降世的小儿,心怀有怨,又寻不到仇人,只能落在你这个当娘的身上罢了。”

这话其实细究起来,也有许多漏洞,祁家在云川算得上有名的人家,单说东院里的主子下人加起来,也有一百多号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于姨娘流产的事,很有可能早就传到外头了,有心人一打听便能知道。

但--想来那时候的她,怎么还有心去想这些。

“我慌了,忙问他怎么办,”于姨娘的哭得没那么厉害了,拿了块帕子擦起眼睛,“他说要做两件事,一是要给孩子做场法事,至少让他明白,害死他的人不是我。”

“二是要要姓纪的那个贱人得到报应,我儿才能真正的安宁。”

算命的老头说到这里,于姨娘已经全然信了,忙将身上的首饰钱财尽数给了他,请他快些动手。

“之后呢?他去做了法事?”祁沉笙追问道。

“是,他说要准备些许东西,要我三日后再上山带他去孩子坟前,”于姨娘知道他们要接着问什么,便自觉地将后面的事说了出来:“那法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寻常的烧烧纸符,又念了些经文,最后取了我的几滴血点在了坟上。”

那时她心里还是犯嘀咕的,但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做过噩梦,这才彻底地相信老头的话。

“他告诉我,我的孩子怨气这样重,都是因为那贱人下手太狠,也曾用过什么阴毒之物害过我!”

“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她……我怎能不恨啊!”

于姨娘的话音一转,悲意被愤怒所取代,她望着如今破旧逼仄的屋子,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撕碎。

“于是,你就听了他的话,对纪姨娘用了毒蛊?”汪峦看着她满含怨恨的双目,忍不住暗暗叹息,无论是她也好,纪姨娘也罢,原本都应是好端端的女子,却在这深宅中,被逼成这般模样:“什么是毒蛊?”

于姨娘许久才略有平复,但面对汪峦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从床头的小柜子中,取出了个黑布包裹的物件,摆在两人的面前。

“就是这个。”

“里面是什么?”祁沉笙垂眸打量着它,握住汪峦的手,并不让他去触碰。

于姨娘摇了摇头,因为刚刚痛哭过,眼下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也不知道。”

“他并不让我打开,只说每日都要给它供一线香,然后心中记着对那贱人的怨恨。”

“你真的从来没有打开过?”祁沉笙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汪峦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异样。

于姨娘十分确定地说着:“真的,我真的从来没有打开过。”

自从得了这样东西后,于姨娘便觉得心中彻底安稳了,而那个算命的老头,也再没出现过。

祁沉笙没有再说话,汪峦转眸看着他,便感觉到他在自己的手心中,轻轻写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汪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于姨娘供奉了将近三年的“蛊毒”中,根本没有执妖?!

祁沉笙微微点头,他虽然没有打开,也不曾看过黑布之中究竟是什么,但确实没有一丝执妖的气息。

但这些--就不必告诉于姨娘了。

“你既然恨她,如今她也确实撞邪了,那如今又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们?”许久之后,祁沉笙才又问道。

话已至此,于姨娘忽而无奈地笑了下,也正是因为这一笑,汪峦从她憔悴的面容上,看出了仿若枯花的美。

“这些年,我虽然被困在这深院里,但也听说过祁二少的威名……既然您已经来了,我便是再想瞒,又有什么用呢?”

“何况--”她说着,将自己脸侧的发丝捋到了耳后,慢慢地起身一步步走到满是灰尘的窗边,伸手推开了窗:“便是都告诉了您,又能怎样?”

“要了我的性命,还是将我从这里赶出去?”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摇摇头:“我没有要了她的命,您也不会要了我的命,不过是把我赶出去。”

“赶出去,也好。”

汪峦微微一愣,窗外天空被四方院落的屋檐束缚着,正如这些被束缚在深宅之中的女人们。

被祁隆勋接入东院时,她们可能欢喜过、得意过,也可能难受过、屈辱过,而这漫长的孤寂年岁之后,于姨娘终于想要放下些什么,离开了。

“你说的这些,我会找人查证,”祁沉笙的声音,又冷淡了下来,仿若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纪姨娘的事彻查清楚前,会有人过来看着你。”

于姨娘点点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祁沉笙也继续公事公办似的说道:“如果事情查证后,确如你所说。”

“--那么按着祁家的规矩,你会被遣送出府。”

于姨娘面向窗户的背影,似乎愣了一下,等到她转过身来时,本就通红的双眼中,又流下了眼泪。但她一边擦着泪水,语气中却尽然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那就,多谢二少爷了。”

祁沉笙没有回应,只是将桌上黑布包裹的东西收了起来,而后握住了汪峦的手,眼瞧着就要向外走去。

这时候,他们的身后却又传来于姨娘的声音:“二少爷身边这位……就是您从外头带回祁家来的那个男人吧。”

汪峦刚被祁沉笙从椅子上扶起,没想到于姨娘会提到自己,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是。”祁沉笙却并不在意什么,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那便望您能……好好待他吧,莫要让他像我们这些人一样,空守在这院子里,变了人心。”

祁沉笙揽着汪峦的肩膀,终是走出了那狭窄的房间,直到最后才沉声说道:“你放心。”

汪峦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将头抵在了祁沉笙的肩上,却仍觉得有些不够,于是便轻拽住了他的衣袖,少有的主动提出了要求。

“沉笙,我累了。”

“你抱我走吧。”

祁沉笙的残目中映着汪峦的身影,他将手中的绅士杖一收,在院中众人探究的注视下,将汪峦稳稳地横抱起来。

汪峦如愿地靠在了他的胸前,耳边还回响着祁沉笙的那声低语。

“你放心。”

这不是说给于姨娘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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