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鬼织娘(十)

乍一听云薇说出“应当”二字时, 汪峦还有几分疑惑,但很快他便有了猜测。

而祁沉笙则好似根本不在这二字上停留,手中的绅士杖一落, 房间中也忽而暗了几分,明明是极淡的语气,却无形中拢上了无法言喻的威压:“你,是怎么杀的他?”

不知不觉间,云薇的后背已经为冷汗所湿透了, 她甚至再不敢对上祁沉笙的目光——尽管她知道,那目光此刻看的,恐怕根本不是她。

“昨, 昨晚,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所有的织机都在动……有一个女人,她说她可以帮我,杀了三掌柜。”

汪峦也被她的话吸引了, 他发现在忽而昏暗的房间中,浅而白的影子,渐渐地出现在云薇的身后。

云薇却毫无知觉般, 继续说着:“她用织机为我织了一副画, 那画上便是三掌柜被吊死的模样。”

“我当时真的是魔怔了, 满心都是他羞辱我的样子……就答应了女人的要求。”

清晨起来时,云薇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可谁知却骤然得知了姚继广身死的消息。她固然恨姚继广入骨,也巴不得他能死,可心中却始终过不去真正有人因她而死这个坎。

所以当今日有人将她们三姊妹叫来后,云薇便下定了决心。

“杀了姚继广我不后悔,既是做了, 我便是敢认的。”

“只求祁二少能放过姐姐们,所有后果全由我一人承担。”

祁沉笙并不作声,只是默然打量着云薇,汪峦却闭了闭眼睛,慢慢地握住了祁沉笙的手。胸口隐隐痛着,又咳嗽了起来。

“九哥……”祁沉笙皱眉看向身边的汪峦,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耳畔好似回响起那一日,汪峦决绝地倒在他怀中,说出的话。

“汪明生……已经死了。”

“我杀的。”

汪峦压着咳嗽缓过口气来,对祁沉笙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却换来对方扣在他腰间的手,更紧地搂抱。

而云薇身后,那片浅浅的白影却越来越清晰了,它正要蔓延开来时,祁沉笙却骤然转眸,手中的绅士杖再次落地,刹那间那白影便被拘束成了人形。

汪峦也警惕地看向那白影,但他却能感觉到……那影子似乎并无任何反抗的意思。

“你答应了她什么?”祁沉笙忽而发问,云薇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便听他再次问道:“你答应了那女人什么?”

“我,我答应了她,要帮她找出害死她的人。”云薇不敢有所隐瞒,急忙说了出来。

“害死她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汪峦跟着祁沉笙也对执妖多了些了解,倒是头一次听说,因为死亡而化成的执妖,还需要旁人为它找仇人的。

“是,”云薇点点头,说起昨晚与那女人的交谈:“她不会说话,就在布料上织出花纹,告诉我她并不知道是谁害死了她,所以要我帮她将人找出来,为她报仇。”

云薇在叙述时,祁沉笙却一直用那只灰色的残目,注视着已然无法动弹的白色人影,渐渐地它确实凝成了一个女人的模样。

虽然无法看清眉眼,但就轮廓而言,应当是个美人。

但祁沉笙却并不关注于她的样貌,而是感受着她作为执妖,而散发出的气息。

有些不太对劲……

汪峦并不知这执妖有什么问题,但他却也能明显感觉出,她与之前血皮团有所差异。

同样是身怀仇恨,血皮团从始至终都给人一种歇斯底里的感觉,而眼前这个女人形貌的执妖,自出现开始,便安静地立在云薇的身边,像一团雾,又像一流水。

即便被祁沉笙束缚住了,她也没有大力地挣扎反抗。

云薇这时候,也发觉了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侧,她转头一看便看到了那白光凝成的虚影。

她先是惊讶,但却并没有什么害怕。反而向祁沉笙他们求情道:“这件事与她,与她关系也不大,而且还是我没能信守承诺……”

这时候,一直几乎毫无反应的人影,也忽而跪了下来,她似乎感受到了祁沉笙的实力,半分都不曾无畏的反抗。

“你这是什么意思?”祁沉笙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形执妖,今日所遇到的人也好,执妖也好,总是动不动便跪下,守旧得很。

那执妖当真是不会说话,甚至不止不会说话,汪峦瞧着她似乎还有几分恍惚不定。但她却是摆准了自己的位置,向着祁沉笙深深一拜。

祁沉笙揽着汪峦,手中的绅士杖一抬,但房间中非但没有变亮,反而更暗了。那星芒也隐隐绰绰地显露出来。

但那执妖却并不躲闪,就跪在祁沉笙面前,毫无反抗之意。

汪峦也算是看明白了,莫不是这执妖见着寄托云薇无望,又瞧见了祁沉笙的实力,故而干脆要将事情转托于他?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事,若放在寻常人身上,断没有答应的道理。

但……就如汪峦之前所察觉的那般,祁沉笙与那些执妖之间,似乎有着什么特殊的联系,他并没有当即拒绝。

只是摩挲着那手杖,用灰色的残目睨视着她,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白色的人影答不出,她只是转过头去,仿佛在望着云薇。

云薇以为她是让自己替她求情,一时间艰难地看着祁沉笙,却着实说不出口。

汪峦却看出了另外的意思,他起先是觉得这人影在拿云薇要挟他们,可转念又觉她这般安静的样子,并不像会有这算计的。

那就是……人影还在看着云薇,云薇也在看着人影,汪峦在她们的身上,分明看到了相似的地方。

这白色的人影会用织机传达言语,她当年也应是极好的织娘,却无端丧命,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曾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是在博取同情……既然他们愿意帮云薇,又何不帮帮她呢。

只可惜祁沉笙并不是个有多么有同情心的人,大多数时候下,他对待执妖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劝导:

“便是我真的帮了你,此仇得报,你也不过是消散而尽。”

“我瞧着,你如今也并非满心仇恨,何不就此放下,入了那月城?”

汪峦着看那白色的人影虽然温和,但在这件事上却十分执着,她无声地摇摇头,又向祁沉笙拜了拜,显然是心意已决。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祁沉笙来之前便已有了预料,如此并不算太过意外,只得继续问询下去:“你不知是被谁害死的,那可还记得,自己是死于何时何地?”

那白色的人影犹疑了片刻,但终究还是又摇摇头,她并不记得了。

这也不记得?汪峦知祁沉笙多半是要接了此事的,但发觉单纯从这人影身上,能得到的信息着实太少了。

祁沉笙亦是如此想的,他索性也不挑拣,直接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白色人影又在地上静凝了,许久过后一架织机缓缓自她的身后现出,祁沉笙随即解开了束缚,令那人影得以坐在织机前。

只见她巧手翻腾间,织机速速而动,不多时便织出了一条细长的锦带,双手捧着送到了二人面前。

汪峦接了过来,只觉那锦带比起寻常衣料,更为轻盈柔软,上面织着颇为隽秀的两个字--素犀。

白色的人影站在两人面前,久久没有离去,她所能记得的,确实仅剩这么一点了。

“罢了,”祁沉笙从汪峦的手中,抽走那条锦带,转眼间便散为灰烬:“且就如此吧。”

“事情结束前,你可以暂寄于云薇身上,但绝不可再做任何事。”

白色的人影点点头,动作间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欣喜。

她轻飘飘地走回了云薇的身后,而后随着重新透入房间中的日光,渐渐隐去了身形,云薇不禁也跟着送了一口气。

但织娘执妖的事要查,姚继广的事,也需有个交代。

这时,兴许是太久没能听到门内的动静,外面的人都有些耐不住了,试探着敲响了房门:“祁二少……可曾说完了?”

祁沉笙皱皱眉,但还是压着声音说了句:“进来吧。”

门外又是一阵响动,打先进来的人,是姚继汇。他显然十分在意云薇会跟祁沉笙说些什么,而弟弟的死又是否于此有关。

待看着祁沉笙脸色并没有太过不好后,便试探着问道:“祁二少……不知云薇姑娘所说,可是与家弟之死有关?”

汪峦先时只觉得这位大掌柜文气稍重,不是个能担得起事的人,可几番下来便察觉他连弟弟欺辱坊中织娘都放任不管,此刻已经半点好气也无。

祁沉笙显然也已做出了决断,他点点头冷声说道:“略有些不相干的关系。”

这话便着实糊弄人了,既是略有,又怎成了不相干呢?姚继汇自然是接受不能的,可接着他就又听祁沉笙说道:“归根结底,却还是要归在鬼神之事上。”

“鬼神之事?”毕竟是生意人,又是个迂腐守旧的性子,姚继汇一听是鬼神之事,立刻将云薇抛到脑后,追问道:“祁二少,此话何解啊?”

祁沉笙没有说话,反而是汪峦迎着那自门间泻下的日光,抬眸向姚继汇问道:“不知姚大掌柜,可曾听过素犀这个名字?”

霎时间,那姚继汇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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