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颁奖典礼临近,后台的走廊里人不多了。沈醉远去的脚步声很分明,燕名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的手机响了,是找不到他的银云奖工作人员打来的。

这年头什么曲高和寡的东西都得下凡,银云奖也不例外。主办方打来电话,说待会儿典礼要请燕名扬也上台发言合影,还说要给他颁一个「行业特别贡献奖」,表彰他慧眼识珠,投资了《春栖》、《左流》等文艺电影。

“”

燕名扬感觉自己就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花钱捐了个官,还被强行戴上大红花拉去游街。

他要真上去了,那可就真是蠢得名留青史了。

燕名扬客气诙谐地婉拒了这个提议。他谦逊地表示电影节还是应当以作品为主角。

主办方不知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忽然福至心灵道,“每一届银云奖都会有个特别环节。今年的备选项中,除了您这个「行业特别贡献奖」,另一个是沈老师出道十周年纪念。”

沈醉出道纪念这个主意,乍一听很有意义,仔细想来却有点问题。

燕名扬紧了下眉。

且不说沈醉正在表演瓶颈期,哪怕沈醉如今顺风顺水,在他刚拿人生第一个影帝时办一个纪念主题的活动,都不合适。

搞得好像这个奖是照顾沈醉才颁给他的一样。

“沈醉老师是个很低调的人,” 燕名扬随和地笑了笑,“我觉得他不会喜欢。”

“何况今年裴导和夏导都在。我也听说过,当年裴导输给夏导的《流苏》,也就在你们银云奖的舞台上。”

工作人员:“可他们二位的电影都跟您有些关系,这”

“我可没那个面子让裴延和夏儒森为了沈醉在舞台上演一出握手言和的好戏。” 燕名扬嘴皮子飞快,口齿清晰。他一眼看出了主办方制造噱头的小心思,语气比刚刚严厉了几分,“你们既然是电影节,就别整些有的没的。”

沈醉刚刚回到休息室。《左流》这边也已经听说了获奖名单,众人纷纷向他道贺。

沈醉得奖,远不仅仅是沈醉自己的事;《左流》还未上映,一座银云奖的影帝宝座是绝佳的背书和宣传。

“获奖感言你都背熟了吧,” 胡涂是第一次带出影帝,简直比沈醉还激动。他不太放心,“要不要再复习一次?”

沈醉却很淡然,脸上连笑意都不明显。颁奖像开盲盒,最紧张的是打开盒子前的时候。

等到盒子开了,无论里面盛着的是什么,生活都还得继续。

沈醉脑海里浮现起同燕名扬分别的场景。他摸了下自己被拽过的手臂。

“我没背。” 他定定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说你给我准备的那份。”

“”

“对了,接下来我打算好好上表演课。” 沈醉说。

“什么?” 胡涂正在手机上应付得到消息的八方来客,闻言抬头眼睛一瞪,“你这风头正盛的时候,自己把火熄了?”

“风头再盛也会有过去的时候。” 沈醉认真地看着胡涂,平静道,“已经取得的成就,都不值得留恋,也不应该被留恋。”

胡涂被沈醉惊得合不拢嘴。

“你,你,”

“我不是赚快钱的那类人,我也不需要。” 沈醉看了眼时间,从沙发前站起,“我看裴延也没打算压榨我的商业价值;至于燕名扬”

胡涂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他想起刚刚燕名扬同沈醉在走廊拉扯的样子。

沈醉话到口边,才意识到难以为继。

“什么?” 胡涂小声问道。

“燕名扬,” 沈醉仰头眼珠子转了转,想着燕名扬反正不在,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是我的粉丝。”

颁奖典礼很快开始。沈醉依旧是同《左流》全剧组一起入场。

主创大多心情不错,就连痛失最佳导演的裴延都没垮起一张臭脸。

最佳男主角的颁奖排在倒数第二个,沈醉被喊出名字时,观众席像温水煮了许久般终于沸了一样响起连绵的掌声。

夏儒森和裴延都已经分别上台领过各自的奖;按照银云奖的惯例,这意味着他们俩大概率都不会是这一届最佳导演的得主。

剩下两部电影的艺术性均难以服众,沈醉摘下影帝桂冠或许是本届最公平的事了。

“坦白说,我从看见手卡的那一刻起,就在期待着沈老师发表获奖感言。” 主持人很会说话,笑意中有三分虚假七分装出来的真实,“我相信观众也跟我差不多。”

台下的掌声又被激起了一阵。除了嘉宾,现场观众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沈醉在文艺片影迷群体里的地位一直十分超然。

沈醉听了主持人的话,浅牵了下嘴角。

“谢谢裴导,谢谢所有《左流》台前幕后的人;” 他一手举着话筒,一手拿着奖杯,说完又朝另一个方向鞠了躬,“也谢谢夏导,谢谢所有帮助我走上电影之路的人。”

主持人或许早就在等着这一刻。裴延和夏儒森是两个王不见王的群体的代表,沈醉几乎是他们唯一的交点。

另一个交点是投资人燕名扬,不过主办方不敢轻易拿燕名扬做文章。

“其实我听说啊,” 主持人面带微笑若有所思,“当初《春栖》也找过沈老师。”

沈醉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自然地凝住了。这个圈子里但凡没瞎没聋的人,都知道沈醉曾为《春栖》准备很久。

“只不过很可惜,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您没有演成。” 主持人语带惋惜,“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也成就了您跟裴导的一段缘分。”

“从《失温》再到《左流》如今沈老师站在银云奖的典礼上向夏导致谢,真可谓顶峰相见啊。”

沈醉慢条斯理地捋了下鬓角的碎发。他耐心地听这个主持人废话完毕,笑吟吟地注视着。

主持人见沈醉没有接话的意思,只能继续道,“今天想起《春栖》,您还觉得惋惜么?”

沈醉言简意赅,温和的语气中夹枪带棒,“我从不为任何事惋惜,尤其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惋惜。”

“那,” 主持人顿了顿,额头似乎冒出了汗,“您当初在《失温》和《春栖》中,是为什么选了《失温》呢。”

话至此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主持人是在按台本刻意找噱头话题。沈醉出道至今最大的“黑料”就是鸽了恩师的收山之作《春栖》,改和商业片导演裴延合作。

他一度背上了忘恩负义、江郎才尽的骂名,只是随着《失温》上映、口碑不倒才逐渐度过风波。

台下裴延皮笑肉不笑地翻了个白眼,夏儒森则眉头紧皱。善于搞事的摄像机还给了刘珩一个镜头,似乎在提醒人们沈醉那段逝去的绝美CP。

在多个机位的高清摄像头下,沈醉不动声色,手却攥紧了那座来之不易的奖杯。

他现在不能一言不发地转身下台。这是现场直播,他的不当行为会连累整个《左流》剧组,甚至惹得人们生出更匪夷所思的遐想。

主持人知道自己为今晚的颁奖典礼制造了一个绝佳的话题点,笑容更深了。他正欲继续追问,台下却忽然传来了声音。

“是我帮沈老师选的。”

嘉宾席里,只见燕名扬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他甚至还端着体面从容的微笑,众目睽睽下像在与人闲谈,“选角阶段,《春栖》和《失温》都在我手上。出于投资人的考量,我想看沈老师去演一次商业性质的电影。”

主持人错愕半秒,才想起来要救场。

“这其实是个蛮有风险的尝试。” 燕名扬文科出身,最擅长鬼扯,“不过我就是想看看文艺片演员能不能扛得起票房,商业片里能不能杂糅进严肃风格的剧情和表演。”

沈醉嘴角的弧度不知不觉上扬了几分。他很喜欢看燕名扬坐在亮处侃侃而谈的自信模样。

燕名扬顿了一顿,不甚明显地冲沈醉笑了下,似乎是让他放心。

“原来,原来是这样。” 主持人终于抓住档口说了句话。

“当时反对的声音很大。” 燕名扬啧了一声,“沈老师第一个不愿意,夏导和裴导也觉得我莫名其妙。”

主持人:“那您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一条路别人没走过,不代表就不能走成。” 燕名扬歪了下头,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我当时敢这么干,是因为我向来就是个胆子大的;”

“至于这条路最终为什么能走成,那是因为我手上有最优秀的演员和导演。”

沈醉领完影帝奖杯,接下来颁发的是最佳导演。尽管各剧组的人都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不服《蓝天之下》的裴延仍旧狠狠阴阳怪气了一波。

但这波阴阳怪气都没有就此止步。《蓝天之下》是一部合格的主旋律电影,论起艺术价值却远比不上《左流》和《春栖》。

强捧遭天谴。先是裴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最终环节投了《左流》,很快夏儒森、燕名扬乃至大半个嘉宾观众席都响起了呐喊声。

沈醉投的是《春栖》。他静静地坐在人声不绝的观众席里,吵闹得连旁边人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

他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是极为恢弘的。

影迷们在为《左流》、《春栖》和一切他们真正热爱的作品呐喊,而他沈醉作为创作者中的一员却在人潮中隐去了身影。

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沈醉却低下了头。他手上攥着还没捂热的影帝奖杯,感到自己直至这一刻才算真正拿稳了它。

颁奖典礼过后是媒体采访。沈醉作为本届影帝、焦点人物,接受的采访是最多的。

有趣的是,各大媒体记者都没有再问沈醉「裴夏之争」的问题,更没有人敢提弃演《春栖》的事。

燕名扬尽管世俗,却着实很有影响力。夜深了,沈醉在镁光灯下,恍惚间想起燕名扬早上发来的那句“别怕”。

其实我并不怕。

沈醉默默地想着。

我一个人就可以干翻这些居心不良的媒体。

但是被保护,仍然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银云奖很快过去。本届银云风波迭起、话题不断,它在网上引发的舆论效果不断发酵,可沈醉这个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却已经悄然抽身而退。

《左流》的宣传有裴延盯着。沈醉现在的主要工作,仍然是琦戏和表演课。

春节前,沈醉去了一趟北京。夏儒森的妻子柳淳从事电影教育多年,她亲自为沈醉物色了几个优质的表演老师。

赶在过年之前,沈醉想先去跟老师们见个面,上几节课互相熟悉一下。临走之前,他给燕名扬发了条消息,意思是接下来不用再送鱼汤了。

燕名扬回复了一个可爱小兔子的表情,没答应也没拒绝。

和上海不同,北京的冬天是真的会下雪。

有天沈醉下课,外面已经飘起了格外漂亮的鹅毛大雪。沈醉是南方人,对落雪总有种别样的情怀。

他从大楼里出来,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雪花扑面而来差点给他吹倒了。

沈醉只能转身躲到廊下的柱子后面,想躲开这阵成了精的妖风。

“沈醉。” 檐外忽然有个沉稳的声音喊他。

沈醉裹紧毛绒围巾,探出小脑袋看了眼,发现是燕名扬。

“你来出差?” 看清是谁后,沈醉立刻又缩了回去。他并不意外,他时常能从梁策那里听到燕名扬的行踪。

燕名扬也走到了柱子后面,“我来北方出差,路过。”

“哦。” 沈醉说。

“我只能呆一个晚上,” 燕名扬站在沈醉身旁,低头看他,“晚上要不要去看电影?”

沈醉努了下嘴,没说话。

“这次时间有限,” 燕名扬看出了沈醉的想法,主动道,“下次我肯定多等等你。”

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天光却更亮了。沈醉又偏头看了眼廊外的雪,忽然没头没尾道,“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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