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沈醉攥紧手机,不甚明显地咬住了唇。

燕名扬怎么看出来我有些怕的?

昨晚没睡着的人又不是我。

沈醉抬眸朝大门里看去,燕名扬的身影在一排排座椅间渐行渐远了。

同剧组的人小声道,“沈老师?”

典礼上没有多余的时间。沈醉直接锁屏收起手机,捋了下衣领后端起能上镜的微笑,“没事,走吧。”

这天从早到晚,典礼上完整放映了四部电影。沈醉坐在场下最醒目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一直处于镜头之下。

沈醉在过去几个月里学习的方法派表演技巧发挥了用场。四部风格迥异的电影,沈醉用一个表情看完了。

无论是面对《春栖》时的感慨惋惜,还是面对《左流》时的恍然入戏,沈醉都表现得无动于衷。

放映《蓝天之下》时,沈醉有一段断断续续的走神。

他想起自己准备、纠结这部戏的那段时光,想起跟燕名扬那一笔疯狂的糊涂账。

还有夏儒森的痛惜与失望,以及自己迷离、失落又不肯认命的挣扎。

沈醉坐在座无虚席的典礼现场,却仿若孤身坐在黑暗里仰望巨大的幕布。

幕布是唯一的亮处;它不仅是沈醉表演的地方,也是沈醉生活的地方。

沈醉曾经想独自走进戏里,从此戏我不分,将生命与情感尽数投掷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里——纵有大梦会醒的那天,他的生命也已然在舞台上燃烧殆尽了。

可戏中有沈醉拼命想逃离的过往,现实中亦有沈醉无法割舍的情愫冬去春来,燕子又飞来檐下筑巢了。

最后一部电影《左流》播放完毕,现场响起雷鸣般的不绝掌声。

银幕上的沈醉消失在苍茫雨山间;典礼现场的沈醉不得不随剧组一同起身,向观众示意鞠躬道谢。

余光中他瞥见嘉宾席里燕名扬也站了起来,大约投资人也能算主创的一份子。

比起不喜欢抛头露面、甚至因别扭而显得冷淡的沈醉,举止得宜的燕名扬在这个场合更为自如。

“燕总真是颇具慧眼,” 嘉宾席里有不知是谁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左流》刚立项时,可是很不被看好的。”

“其实我根本就不懂电影,” 燕名扬的语气中带着笑。他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坐下时似有若无地朝沈醉的方向看了眼,“我单纯是沈醉老师的影迷。”

前排响起一阵半真半假的笑声,放映结束了。

受邀嘉宾和各剧组主创被引导向不同的通道。沈醉走出大厅时不经意回头看了眼,燕名扬正和几个投资人不疾不缓地走在一起,边说边笑,其中好像还有《蓝天之下》的制片人蒋恺。

电影厮杀得王不见王,投资人却是可以坐在一起把钱赚了的。

对于他们来说,电影的艺术性是可有可无的,社会价值也没什么意义;演员的自我实现、导演的美学追求都是过于天真无用的东西,跟理想主义一样可笑。甚至于这个奖项本身也不是个多重要的玩意,他们关心的是大奖落幕后带来的经济效益,和更深远的、对行业版图的影响。

可燕名扬还是发了那句「别怕」。

“还在恨燕子飞得太快?” 一旁的栾微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打趣道。

“什,什么。” 沈醉回过神来,不露声色地假装没听懂。

栾微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燕名扬忽然往沈醉这边偏了下头。

四部电影的时间很长,却还不足以让沈醉思考自己的一生。

他连忙收回目光,三两步走出了大厅。

放映结束,在晚上的典礼开始前还有投票环节。每个人可以自行决定自己的票是否记名,现场观影者的投票结果将和评审团的评议分数一起,决出本届最佳导演的得主

沈醉把自己的那一票记名投给了《春栖》。从投票室里出来,胡涂已经

在门口等着他了。

“有几个媒体来找你约采访。” 见沈醉出来,胡涂上前道。

沈醉有点意外,“之前不是说好典礼前不接受采访的吗?”

每部电影之间有休息时间,不少媒体来约采访。按照商量的结果,沈醉一个采访也没接。

如果能得奖,颁奖后有的是机会接受采访;如果没得奖,接受采访也没什么意义。

“之前的几个都推了,” 胡涂压低声音道,“现在这几个都是刚刚才来约的。”

“应该是看完《左流》后,对你比较有信心。”

沈醉早上出门时忐忑,现在反倒是宠辱不惊了。他没应胡涂的话,径自往自己的休息室走。

休息时间后台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沈醉只能边让边打招呼边走。忽然旁边一个投票室的门打开,只见夏儒森走了出来。

紧接着的是刘珩。他看见沈醉,主动喊了一声,“沈醉。”

沈醉不觉攥住了手,在原地顿住了脚步。

胡涂看看夏儒森,又看看沈醉,小声道,“好歹打个招呼啊!这众目睽睽的”

“你是小醉现在的经纪人?” 夏儒森打量沈醉几秒,走上前冲胡涂道,“让我单独跟他讲两句话。”

沈醉眼皮眨了眨,忽然有点想哭。

胡涂试探着朝沈醉看了眼,却见沈醉眼睛已经红了。

“老师。” 直到身旁无人,沈醉才低着头小声喊了一句。

这里是个闲置的休息室,刘珩临时找的。

“你演得很好。” 夏儒森看了沈醉许久,才悠悠道,“上次我不该那样说你,你并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沈醉已经记不清获得夏儒森的称赞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记得,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每天都加倍努力,就怕让严厉的夏儒森不满意。

如今的沈醉已经不是个青涩瘦小的少年。他抽枝拔芽般长成了一个清冷沉静的成熟演员,影帝的宝座正在向他招手。

“今天这一票,我投了《左流》。” 夏儒森继续道,“既是投给裴延的,也是投给你的。”

沈醉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拿乔,却唯独在夏儒森面前底气硬不起来。他怔了好一会儿,近乎受宠若惊,“哦。”

“不要再执着于没演成《春栖》了。” 夏儒森语重心长,拍了拍沈醉的肩,“优秀的导演或许没那么多,但至少不是只有我。”

“你在《左流》里的表现,自然且惊艳;即使是我也必须承认,它是超过你在《流苏》里的贡献的。”

身后一道门外,喧闹人声不绝。沈醉看着夏儒森认真的赞许,几秒后眼睛里忽然掉下了一滴泪。

饶是夏儒森,也有几分诧异,“你怎么了?”

“老师,” 沈醉吸了吸鼻子,他下意识卷起唇,半晌才松开,声音小得像在逃避,“我觉得,我害怕我再也演不出更好的电影了。”

“不我可能再也演不出真正好的电影了。”

和夏儒森一样,燕名扬也投了《左流》。尽管他自诩不懂电影,但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投完票,燕名扬和几个同行一道喝了会儿茶。后台在加班加点地计票,没一会儿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就来知会,今年银云奖完整的获奖名单已经出炉了。

“最佳导演是《蓝天之下》,《左流》和《春栖》分别拿到了最佳剪辑和最佳编剧;” 工作人员小心谨慎地抬头望了眼,继续道,“另外,最佳男主角是沈醉老师。”

“恭喜燕总啊,” 旁边立刻有人捧场道,“这么看下来还是你赢得最多。”

燕名扬坐在沙发上,嘴角的弧度变都没变。他放下叠着的腿,顺手点了根烟,“那可不,还是我追星有眼光。”

室内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燕名扬夹着烟站了起来,笑着摆了下手,“各位,那我就先走了。”

“趁着颁奖典礼开始前,我得去《春栖》和《左流》各转一圈。”

“也恭喜蒋总。” 临走前,燕名扬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回头啧了一声,“《蓝天之下》的得奖运可真好,我都想不到呢。”

“”

从投资人的交际场所里出来,燕名扬直接就往《左流》的休息室走。路上他又看了眼微信,沈醉还是没回消息。

“沈醉呢?” 燕名扬兴冲冲赶到,却发现沈醉不在。

“呃,听胡涂说,是被夏导拉走聊天去了。”

“”

燕名扬低头看了眼表,距离颁奖典礼入场时间已经没多久了。他也顾不得公众形象,小跑着又朝《春栖》那边去了。

跑到一半,燕名扬在走廊看见了无所事事的刘珩。

“找沈醉?” 刘珩一看燕名扬气喘吁吁,就明白了。

燕名扬点点头,言简意赅,“他拿影帝了。”

刘珩朝一旁关着的门指了指,“刚刚我不小心听见,沈醉跟夏老师说,害怕自己再也演不出好电影了。”

燕名扬微一错愕,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拍完《左流》后难以出戏,最近几个月都在从零开始学习方法派表演。”

刘珩认真听着,“那么,沈醉出《左流》的戏了吗?”

燕名扬愣了下,这才意识到沈醉的表演困境是有不止一重原因的。

方法派的表演技巧可以学;但是《左流》的戏出不了,沈醉就永远演不了下一个故事。

“我在帮他。” 燕名扬皱了下眉。他走到门前,犹豫片刻,没有敲。

刘珩:“帮他?”

“我在帮他重写一个故事结局。” 燕名扬转过身来,背对着那扇门。他看了刘珩一眼,“沈醉的走不出,是源于意难平。”

刘珩若有所思之际,背后咔嚓一声门开了。

燕名扬回过身去,只见沈醉和夏儒森一同走了出来。沈醉看见燕名扬,明显有几分意外,夏儒森却还算淡定。

“小菟。” 燕名扬注意到沈醉眼睛微红。他上前一步,才想起社交礼仪,又道,“夏导好。”

夏儒森眯了眯眼睛,如炬目光在刘珩和燕名扬之间转了一圈,“沈醉拿影帝了?”

“”

燕名扬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这,怎么看出来的。”

夏儒森冷哼着乜了燕名扬一眼,“刘珩会演,你又不会。”

“何况沈醉这次拿影帝,原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比起沈醉甚至是裴延,夏儒森对得奖与否并没有多么在乎。他又拍了沈醉的肩,便和刘珩一起走了。

沈醉目送着他们离开,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

燕名扬灿如莲花的口才现在也发挥不了用场。他站在沈醉身旁,也没说话。

“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得奖结果?” 直到夏儒森和刘珩背影消失,沈醉似乎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

“嗯。” 想起刘珩说的话,燕名扬欲言又止。他斟酌片刻,还是咽下了沉重的话题,只笑了下,“恭喜你。”

沈醉却很淡定。他静静看着燕名扬,几秒后忽然道,“明年我要去北京了。”

“什么?” 燕名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刚我跟老师说,害怕自己演不好了。” 沈醉提起此事倒很坦然,“老师只说了一句话。”

燕名扬蹙起了眉。

“他说我14岁刚来北京的时候,现在总不至于比那时更差。” 沈醉双手抱臂,牵起嘴角。他伸直双臂伸了个懒腰,宛若如释重负,“我一下子就豁然开朗。”

“老师说得对。我14岁时没有钱、没有名气、没有任何一丁点演技” 沈醉咬了下嘴唇,“并且和现在一样,也没有你。”

燕名扬思索着低下了头,复又抬起,“那你去北京是?”

沈醉:“夏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表演老师。”

燕名扬感到跨越十年的时空在此刻交错。他喃喃道,“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远处胡涂赶了过来。典礼即将开始,他找沈醉找得快疯了。

“你在北京上学那几年,” 沈醉只瞟了胡涂一眼,目光又投向燕名扬,“想过我吗。”

燕名扬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我当时不知道你也在北京。”

沈醉淡然地点了下头,“那就是没想过。”

沈醉说着便要走,燕名扬伸手抓住了沈醉的小臂,“你昨晚答应会给我一个机会的。”

沈醉偏过头,直直地看着燕名扬,似乎要看破他的眼底。

“你上大学时没追过人吧。” 沈醉的眼尾长而厉。他利落地甩开燕名扬的手,抬起下巴直视前方,“追人要不分昼夜地在楼下等着;至于见不见你,那可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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