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怪我

翌日仍旧是个雨天。一整夜轰烈澎湃的雨落至天明,只剩下淅淅沥沥。

小安来时,沈醉已经起了,正站在镜子前梳头。

外面没有太阳,大清早屋内就阴阴的。小安推门进来,见沈醉站在阴影中,“沈老师,怎么不开灯?”

“白天开灯,总显得不伦不类。” 沈醉放下头发垂在耳侧,细细看了看,还是抬手拢起了发丝。

“哦。” 小安顿住了准备开灯的手。她拎了些稀饭咸菜,“沈老师,吃早餐了。”

沈醉嗯了一声。他系好小揪揪,又侧对着镜子端详片刻,像是想跟自己优越的下颌骨谈论人生。

小安是个见过世面的,早就习惯了。

“沈老师,别看了,你哪个角度都好看得不得了。” 她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稀饭得趁热吃。”

“不行,这太精致了。” 沈醉又放下了头发。他拿梳子把稍乱的发尾梳整齐,眉微微扬起,眼神隽永幽深,“头发披着,显得朴素一点。”

“”

你给自己罩个麻袋才最朴素。

沈醉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向来致力于在生命的每分每秒彰显自己那全方位立体化的美,并引以为傲。

小安还是第一次看见沈醉试图收敛。

沈醉挑了套平平无奇的黑色薄卫衣和长裤,没喷香水,更没戴耳钉;他如今在病中气色不好,唇色浅得有些过,也没涂唇釉。

“沈老师,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吗?” 小安不太放心,“虽说寺庙里人不会太多,可你一个人”

“没事。” 沈醉端起白粥喝了口,“让司机送我到宏安寺偏门就行。”

“沈老师,你去见谁啊?” 小安有些奇怪。

沈醉喝了半碗粥,便没了胃口。他放下碗,拿纸巾擦了擦嘴角,“我妈。”

“”

出门前,沈醉又对着镜子看了看。

阿雪是个美人,容颜或许是她给沈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但过分的美貌,对于不能掌控它的人来说,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醉是幸运的,阿雪却没那么幸运。

宏安寺位于市郊,但并不算偏远。寺门前车不算少,人也不少。

沈醉让司机把车开到了一处不供游客进出的偏门,门口已经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小哥在等着了。

“沈老师。” 这位小哥看起来年纪不大,戴一个黑框眼睛,文质彬彬的。

“你好。” 沈醉收了伞,侧身从小门走进廊下,“叫我小沈就可以了。”

“您太客气了。” 黑框小哥笑着道,“沈老师,我们也都是看过您几部电影的。”

廊前是一处小小的庭院,花草像是没人精心打理,不过生机勃勃,盎然的绿意四处流开。

“前门人比较多,上香的、吃斋饭的,” 黑框小哥领着沈醉从廊下七拐八绕地走进了另一个院子,“您可能不太方便。”

“我明白。” 寺庙里静谧肃然,沈醉说话更轻了几分。他点点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是哪里的话,” 黑框小哥笑着摆摆手,“本就是顺手的事。”

“说实话我本来还担心您一个大明星会前呼后拥架子大,没想到您一个人就来了,还这么客气有礼。”

沈醉轻抿了下嘴,笑笑没说话。

“这年头像您这么平易近人的人物可不多了。” 黑框小哥是个话痨,一路嘴就没停,“我高中同届校友里也有个据说发了财的,人家一次同学聚会都没来过,根本联系不上!”

“母校校庆想请他,他也不肯,飞黄腾达后居然连十年前就挂在校门口的相片都要撤掉!”

沈醉嘴角的笑意缓缓凝住。

“你高中母校是?”

“琦市一中。” 黑框小哥道,“哦,是我们本地一个还不错的高中。”

“”

庄重浑厚的钟声在古寺响起,檐下有雨落和鸟啼。

“就是这里。” 黑框小哥敲了敲门,“陈女士。”

沈醉下意识握拳抓了抓袖口,“您先去忙吧,这边我自己可以的。”

“好。” 黑框小哥也没客套,“那我在外面等你。”

屋里传来了些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

沈醉鬓角微长的发丝被吹起,对着短发质朴的陈阿雪一时没认出来。

陈阿雪曾经是个很美丽的人,在沈醉没来得及见她的那些年。

她像一朵花,盛极后早早腐败——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期间她仍维持着表层的曼妙颜色与身段;

如今她似乎彻底枯落,不再娇艳欲滴,却也是自然得宜的。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 陈阿雪看着沈醉,眼眶渐渐红了。她连忙低下头,转身回到屋内,倒上了已经煮好的茶,“进来坐吧。”

沈醉走进小小的屋里,在木凳上坐下,端着茶抬头看了看,“你现在就住在这儿?”

陈阿雪点点头。她说话很慢,“帮寺里做一些活,正好我也想呆在这里。”

沈醉抿了口茶,有些烫。来看陈阿雪是他冥冥之中一直都有的念头,是他在拍完《左流》后下定的决心,可他却并没想好要说什么。

“你头发怎么养这么长。” 阿雪轻轻问,“都有点像个女孩子了。”

“拍戏需要。” 沈醉说。

阿雪迟缓地点点头,“我还以为是你喜欢。”

沈醉放下茶杯,低着头抿了下唇。

“我刚刚拍完一部电影,” 沈醉顿了顿,“它让我想到你。”

阿雪抬起头。她眼眸微动,只有眸子闪光时才能隐约从五官辨出她曾经的美貌。

“我是来告诉你,我不怪你了。” 沈醉抬头注视着阿雪,认真道,“真的。”

“恨一个人会消耗自己的生命;我理解了你,也就不想再恨你了。”

“并且,我希望你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一点,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

阿雪愣愣的。她深紫色的嘴唇有些龟裂发白,干枯的脸上掉下两行泪。

她伸手就抹去了,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尽量维持声音如常,“我现在挺好的。你过得好,就行。”

“虽然我不太懂得佛教,” 沈醉没有回答与自己有关的问题,而是道,“可是遁入空门应该是为了探索更广博、更幸福的世界,而不是心如枯槁地避世。”

“我没有出家,” 阿雪薄唇向下抿起一个浅浅的V字,“只是住在这里。”

“我喜欢这里的清静、干净,还有简单的生活。”

沈醉闻言嗯了一声。

他喝完了这盏茶,起身打算离开。

“如果生活真有什么困难,” 临走前,沈醉回身道,“还是可以来找我的。”

阿雪也扶着柜子站了起来,眼睛发直地望着沈醉。

“你今年多大了。” 半晌,她忽然怔怔道,“我有时候都记不得,你是哪年生的。”

沈醉嘴唇几不可见地翕动着。他感到胸腔很闷,或许是感冒的缘故。

沈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跨过这个年久失修的木质门槛,一拐弯消失在廊尽头。

身后的那个世界在飞速逃离,沈醉脚步飞快,连檐下飘来的雨丝都没注意到。

雨势渐大了,从声音就能听出。

沈醉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他面色苍白、毫无表情,整个人像块清丽脱俗的木头。

他不再恨阿雪,也意味着他同自己血缘上的生母失去了最后一丝羁绊。

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

古寺的钟声再度响起,沈醉似乎听到后面有人喊自己。他身上有些重,脚步却快得像要飘起来似的,脑袋又清醒又糊涂,脸上发着热。

快走到偏门时,沈醉才想起自己叫司机先回去了,说结束时再喊他。

沈醉呆呆的,脚步一滞后缓了下来。他掀开树枝,从小偏门钻出去,还忘了撑伞。

南方丰沛的夏季雨瞬间跟不要钱似的淋在沈醉身上。他浑身透凉,醒了个彻底。

沈醉抬头朝天看去,嘴唇微张,寺里的树生出的枝桠在头顶摇晃。

他最终彻底离开了那个有亲人的世界。

“小菟!”

没一会儿,有一顶伞撑在了沈醉头顶,断绝了他欣赏风景的视野。

燕名扬像是把西服焊在了自己身上。他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口袋里夹着一个玫瑰金的夹子。

沈醉一身狼狈,看着体面的燕名扬为自己撑伞。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下撇了点,却没问燕名扬为何在这里。

“你” 燕名扬眼神担忧,摸了下沈醉湿漉漉的头发,“你本来就感冒,怎么能”

沈醉耷拉着嘴角,眼巴巴地看着燕名扬,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了一滴泪。

燕名扬没说完的话立刻刹住了。他指尖颤抖着,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触到了沈醉的脸颊,为他拭去了那滴泪。

“好了都怪我,” 燕名扬伸手揽住沈醉,让他不会被雨淋到, “都怪我去出差,不该让你一个人来的。”

沈醉撅着嘴,自发自觉地往燕名扬怀里靠了点。他应该是已经清醒了,站稳后立刻抬起手,把多余的那把伞嘭的砸向了燕名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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