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燕子

南方丘陵间河流冲出的小山村,兴许是世界上最不缺水的地方。

云雾霭霭,空气里的潮汽终年不散,让冬天更冷,也让夏天更热。

沈醉住在一户茶农家里。清晨屋外有鸟鸣,水流淙淙,渐亮的天光透过老式窗棂,他从梦里醒来。

沈醉总是在早上六点起床,开工前先在院子里读一会儿剧本。

这是《左流》开拍后第20天,今天上午是沈醉的第一个休息日。

今天的戏主要集中在栾微和女二之间。在剧本设定里,她们应该是一对冥冥中有所照应的对比组:成年女性与豆蔻少女,浓烈张扬与素丽隐秘,阅尽铅华与懵懂清纯。

女二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在镜头下十分灵动,面容也算"高级"。

她是圈内少有的还没来得及割双眼皮的女演员。

第一次围读时,沈醉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孩子有些许自己15岁时的风范。

不知是不是裴延还在为多年前惜败《流苏》的事耿耿于怀,他仿佛是故意挑了个像沈醉的女二。

但很可惜的是,这个女孩子只是皮相有几分像沈醉,拍起戏来死气沉沉,迟迟进不了状态。

沈醉在院子里读了半小时剧本。他今天没有戏份,却还是准备按时去片场。他打算旁观或是给其他演员搭戏。

栾微对角色的把控力很好,甚至不亚于沈醉。出于种种原因,沈醉时常愿意帮助女二入戏。

《左流》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闭塞的小村镇里,男主角是沈醉扮演的"小左"。

小左今年17岁,高一辍学,家里只有一个耳聋眼瞎的爷爷,给他留了门不算精湛的木匠手艺。

小左喜欢树木,却从来不喜欢做木匠。他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

有一天,村镇里回来了一个红裙女人。她涂着跟红裙一样颜色的唇,踩一双劣质的白色高跟皮鞋,据说是很多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的。

每当她从街前走过,小左暗恋的邻家妹妹都会偷偷掀开门帘羡慕地张望。

小左终日坐在门前,招揽稀疏的生意。慕少艾的年纪,他总是忍不住留意邻家妹妹的一举一动。

当她被那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吸引住目光时,小左厌恶的内心里本能地生出警惕。

那一看就不是个好女人。

跟我未曾谋面的亲妈一样。

"小子," 红裙女人有次在小左门前驻足,笑得轻浮,"你为什么老是看我。"

小左不擅长说话,他习惯性低下头,摆弄手上的木头小摆件。

"那个多少钱?" 红裙女人伸出指甲很长的手指,从皮匣里掏出一张鲜艳的百元大钞。

小左皱了下眉。他从老人口中,听闻过这个女人——或者说这类女人,她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不卖。" 小左声音低低的。

"不卖?" 红裙女人不以为然地笑了声,还是把钱压在了小左桌前,好似无意地在他手背上刮了下,"那你再做一个好咯,过几天我来取。"

这天晚上,小左洗了半小时的手。就着月光,他挑了块不错的木头,拿起小刀一笔一笔认真地雕起了小摆件。

沈醉吃完早餐。他到片场时,栾微已经扮上了。

"沈老师," 栾微看见沈醉,放下手上的剧本,"你今天也来这么早?"

沈醉点了下头,随手找了把椅子坐下,"小田呢?"

小田是扮演女二的演员。

"裴延在给她讲戏。" 栾微说,"今天是我跟小田严格意义上第一场对手戏,裴延就差亲身上阵演给她看了。"

"你气势太强,连刘珩都压不住。" 沈醉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小田接不上戏,也能理解。"

"但你不是接得好好的吗。" 栾微乜了沈醉一眼。

沈醉笑了笑,"栾老师不要拿我取笑了。"

"我也看过《流苏》,没有一个导演会不想挑出一个15岁的你。" 过了会儿,栾微道,"难怪夏儒森当年拼了命也要用你。"

"只是,小田除了长相,没有一丁点像你的。"

尽管包括沈醉、裴延和栾微在内的剧组成员,都对小田展现了比旁人更多的耐心和包容,小田的表现却始终不尽如人意。

她先前拍过的戏份,都算相对简单的。今天与栾微的这场对手戏,是她这个角色的"眼",对整部电影至关重要。

沈醉坐在片场边围观,感觉小田活活就在被栾微吊打。

"要不,咱们先休息一会儿?" 又废了一条后,摄影师杨天试探道。

裴延一手撑着头,眉皱得不算太紧,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对现状极不满意。

小田扮演的角色,不是一个起衬托作用的背景板工具人。她和红裙女人、小左一样,是这部电影不可或缺的部分。

"沈醉。" 沉默许久后,裴延忽然朝沈醉伸了下手。

沈醉有些诧异地偏过头。他站起来,"裴导,需要我帮忙搭戏吗?"

"你看一下小田这段的戏——反正也没几句词," 裴延面无表情地说,"然后你上去演一次。"

"我?" 沈醉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演小田的角色?"

"对。" 裴延说完又看向小田,"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待会儿沈醉演的时候,你认真看好了。"

对沈醉来说,"女二"这个角色并不太难。

他最擅长诠释的就是青涩少年隐秘的欲望。现在不过是从少男换成少女,欲望的客体发生了部分变化而已。

自接触剧本以来,沈醉长久地活在"小左"这个角色里。但当他开始用女二的视角品读故事时,竟发现心境没有太多差异。

孤苦寂寞、又对外界心存天真幻想的少年人,既畏惧、不屑又忍不住向往。

"沈老师?" 栾微走过来,"需要我先帮你搭一下吗?"

沈醉喃喃地念了几句词。他闭上眼,又睁开,"不用,直接演吧。"

他解开扎起的头发,从地上捡起道具箩筐,仰着头朝白色的烈日蒙晒了会儿,白皙的皮肤染上红晕。

正是夏茶采摘的季节,14岁的兰香背着箩筐从山上下来。

她有点心事。前几天公布了分数线,她没考上高中,等采茶季过去就得去城里打工了。

"小妹妹,你多大了。" 一股显著有别于山林土壤的香气扑鼻而来。

兰香抬起头,发现自己不小心撞上了那个"红裙女人"。

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新鲜、刺激,并因此显得"高级"。

"十四。" 兰香拽了下自己的布衫,朝家里的院子走去,放下箩筐。

她撞到了那个女人,从家里接了一碗水端了出去。

红裙女人笑了笑,不见外地走进了院子。

"你还在念书?" 她瞥见了院子里堆着的习题册和书本。

"马上就不念了," 兰香说,"打算卖废品卖掉的。"

红裙女人转过身来,端着那碗水始终没喝。她脸上的脂粉痕迹很重,脸与脖子的衔接十分生硬,颊边有脱妆的迹象。

兰香却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精致好看,连说话都不像乡里人那般粗野。

"哦," 红裙女人说,"我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出去打工的。"

兰香眨了眨眼,里面盛着光,却很空洞。

"你在哪里打工啊?"

红裙女人娇俏地抿了下唇,"需要涂口红的地方。"

她从边缘脱皮的手包里掏出一支口红,"你想试试么。"

兰香难以置信地吞了下口水,接过来拔开盖子,动作轻得像是生怕弄坏了它。

鲜红色的膏体在高温下有些许融掉的迹象,似乎发着软,黏腻腻的。

院子墙边倚着几大块破碎的镜子,也像是要被卖掉的废品。

兰香没有涂过口红。她甚至不敢进屋,只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不规则的镜子前,蹲了下来。

"她"认真盯着镜子,试探着往唇上涂,手臂在微微发抖。一抹浓得刺人的红落在"她"的唇上,宽得过分,不小心波及了嘴唇上方不该涂的地方,嘴角更是停顿得极不自然。

兰香目瞪口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沈醉也目瞪口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当他娇羞胆怯地拿起口红朝自己的唇上抹去时,他是像兰香的;当唇一红上,他便染上了几分栾微的角色在镜头下该有的神韵。

他忽然明白,某种程度上这三个角色是共生的。

裴延真正想要的,绝不是现实里一个像沈醉的演员,而是电影里一个像男主的女二。

一个与男主"小左"年纪相仿的性转版Narcissist。

这场戏已经结束。沈醉却对着镜子出了神。

头发垂下来,唇色涂染上,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阿雪。

"沈老师,沈老师!" 栾微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她上前蹲下,拍了拍沈醉的肩。

沈醉一个晃神,头发着晕差点栽倒在地上。

"沈老师你没事吧。" 栾微很强悍,踩着高跟鞋也还能扶住蹲着的沈醉。她扶沈醉站起来,"你是不是中暑了?"

沈醉脸色发白,唇上没涂到的地方同样发着惨白。他摇了摇头,"蹲久了有点头晕。"

沈醉被搀到旁边休息,化妆师替他卸了妆。

他躺在摇椅上,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节奏感分明的雨,他眼睛眨着眨着便睡着了。

这场雨落得极大,太阳失踪得彻底。

沈醉醒来时,拍摄器械都已被临时搬回屋子里。工作人员说,裴延换掉了小田。

"换掉?" 沈醉像还没醒彻底。

"裴导说要重新挑演员," 那个工作人员叹了口气,小声道,"主要是看过您演之后,小田的差距太大了。"

沈醉蹙了下眉,"裴导在哪儿?"

裴延正在十万火急地安排重新挑选女二的事。他已经让制片部门重排了通告单,把沈醉和栾微的戏份挪到前面拍。

"裴导。" 外面雨下得大,沈醉敲了好几次门裴延才听见。

"你醒了?" 裴延正在看最近拍的素材,抬了抬下巴示意沈醉坐下。

沈醉想起今天那出戏。他抿了抿嘴,决定直接问,"您是不是听说过我家里的事。"

裴延原本可以直接戳破小左、兰香和红裙女人之间的映照关系,尤其是小左和兰香的照应,可他没有。

"给你做背景调查的时候,查到了一点。" 裴延看了沈醉一眼,"后来我找燕名扬问过,他不太想说,只大概告诉我"

"我明白了。" 沈醉点了下头。他没有对燕名扬这三个字,发表任何看法。

"沈醉," 裴延停下手上的工作,"于我而言,《左流》不是一部单纯为社会问题发声的电影。"

"我有我想表达的别的东西在里面。"

"只是,对你来说,这个故事可能有点太容易引起共情。"

"《左流》本质上只有一个角色,对吗。" 沈醉抬起头。

裴延没有说话。

"我能演好的。" 沈醉平静地站起来,"你不需要专门挑像我的女二。"

"女二除了是小左的性转镜像,本身也代表了他内心的渴望,太像容易让人忽略后者。"

裴延点了下头,"我知道。我现在不打算挑像你的了,我找到了新的解决方法。"

"既然你反串一点问题都没有," 裴延说,"我准备在最后给你加3秒左右的雌雄莫辨镜头,你做好准备。"

""

由于女二位置暂缺,沈醉接下来这段时间十分忙碌。

似乎是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生日到了。

裴延的剧组毫无人文关怀,裴延本人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人想起来这事。

生日这天,沈醉像往常一样,很晚才收工回到住处。他搬了把椅子,在檐下里乘着月色发呆。

"沈老师。" 栾微不知何时到了。

"栾老师。" 沈醉站起来。

"生日快乐," 栾微手上端了盘菜,"这里啥也没有,只有鱼多。"

沈醉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网上查的。" 栾微笑了笑。

栾微端了一条老乡家里烧好的鱼,沈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

"一恨河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他想起去年过生日的时候。

栾微认真听完,"我上学基本都在国外,没听过这些。"

"我也是听刘珩说的,好像是有什么说法。" 沈醉又夹了一块鱼,"谢谢你,栾老师。"

栾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老师,你有什么恨的东西吗?我好像没有。"

檐下有一只燕子飞过。

沈醉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随它而起,在深山夜色层次分明的黑里跃向杏白色的月。

"不知道。" 他摇了下头,"可能是恨燕子飞得太快吧。"

栾微是个很爽朗的人。她笑了,半晌才道,"沈老师,虽说拍戏条件艰苦,但生日的事你可以提的。"

"尽管裴延苛刻,但杨天是个好人。他肯定会组织大家给你过的。"

沈醉多少明白了一点栾微对自己的照顾。

栾微和裴延、杨天是同学。她知道沈醉出身夏儒森门下,或许担心他心思敏感,在这里感到格格不入。

"其实,我以前拍戏的时候都不太过生日。" 沈醉抿了下嘴,"可能是怕出戏。"

那只燕子,很快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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