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无趣

安安很快送来了沈醉的晚餐。水煮鸡胸肉,半棵西兰花,蓝莓若干,玉米粒和燕麦各一小把。

“你就吃这些?” 燕名扬有些意外。他在沈醉对面坐下,目光怀疑。

“嗯。” 沈醉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着这些味如嚼蜡的食物,看起来和吃药差不多。

燕名扬打量着沈醉,“你已经很瘦了。”

“胖起来是很容易的。” 沈醉说,“镜头会使人的脸变得扁平,而我这次演的角色需要瘦削。”

燕名扬轻微地点了下头,没有再就此发表意见。

“你要把我签到你的公司下面吗。” 沈醉若无其事地问。

燕名扬神情也松散随意,“差不多吧。”

他其实并不直接从事娱乐行业,但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陆姐对我挺好的。” 沈醉平静地说着,往嘴里丢了颗蓝莓,“而且这个经纪公司,当初是夏导介绍我签的。”

“夏导?” 燕名扬反应了片刻,想起来了,“夏儒森?”

“嗯。” 沈醉抬眸,没什么期待地看着燕名扬。

燕名扬却有几分好奇。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沈醉,“你似乎很尊敬夏儒森。”

“他是我的恩师。” 沈醉不动声色,吐字清晰且有力,“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

燕名扬听出了沈醉的言下之意。他三指下意识搓了下,似乎是想要抽烟。

“你对得起夏儒森。” 燕名扬屈起右手食指,抵了下鼻尖,嗓音带着沙哑的气声,“我听人说过,是你成就了他那部电影。”

“那是粉丝开玩笑。” 沈醉皮笑肉不笑地掀了下嘴角,并不当真。

“我那时候很小,没有受过任何艺术教育,是夏导教我演戏。”

“他甚至帮我出过学费。”

“学费?你没有片酬吗。” 燕名扬不太理解。关了两盏灯,室内维持在一个视物清晰却有些昏沉的亮度。

“文艺片能有多少钱。” 沈醉低头从透明的玻璃盘内拿起最后一颗蓝莓,玻璃反射着头顶的光,“何况我当时籍籍无名,能让我演就很不错了。”

“夏导与裴延不同,他德艺双馨,一直对我很好。公司对我也很良心,尽管我的商业价值并不大。”

“只是我没演《春栖》,夏导有很长时间都没跟我联系了。”

燕名扬紧了下眉,眼睛流露出不悦的神情。他嘴唇发平,有几分决心的狠意。

沈醉的暗示层层递进,直到《春栖》达到顶峰。

燕名扬觉得,自己有必要表个态。

“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夏儒森,没有谁值得你搭上前程。”-

沈醉被夏儒森挑中,是一件偶然中包含必然的事。

当年的他,还叫沈小菟。

小菟从琦市回到村里后,日子过得孤独辛苦。

有天,村长说有一个剧组要下乡海选演员。村里很少有这样的盛事,男女老少都将信将疑地去凑热闹。

沈小菟没有去。他不喜欢人多,何况他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做。

几日后的一个中午,沈小菟扛着镰刀归来,发现自己家院门前围着许多人。

村长嗓门儿特大,正比划着,“夏导!就是这户人家。”

“这户的老奶奶从前是琦戏剧团的,据说年轻时还去十里八乡演出过的!就是可惜前段时间去世了,儿子媳妇常年不着家,只剩下大孙子。”

村长身旁站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神态庄严,眉宇间有一股不明显的疲惫,和磨不去的坚定。

“嗯。” 他声音淡定,中气十足,“先看看吧。”

沈小菟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生人勿近。

他抄起镰刀就冲了上去,凶巴巴的,“你们是什么人!干嘛站我家门口!”

“哎哎哎小菟!” 村长一惊,生怕吓到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忙上前拦道,“这这这是城里北京!北京来的导演!你快把镰刀放下!你快,”

沈小菟却压根儿不信村长说的话。他瘦瘦小小的,举着镰刀的手却稳稳当当,像一只炸毛的小野猫。

村长脸上挂不住,就差要上手夺镰刀。

那个中年男人却平和地摆了摆手,“没事。”

他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感到本能的畏惧和被冒犯感,也似乎不对小菟反常的行为感到奇怪。

小菟下意识觉得,面前这人应该见过很多世面。

“夏导,” 后面还跟着几个人,也是选角团队的。有人饶有兴致,见到小菟第一面眼睛就亮了,“这孩子倒是挺”

夏儒森认真端详着小菟的脸部轮廓和神态举止,像是在了解他。

“孩子,” 片刻后,他心平气和地问道,“你会唱琦戏吗。”

沈小菟立刻斩钉截铁,“不会。”

“你——” 村长又急了。他连连摆手,还使着眼色,“你奶奶就没教过你几句?还有,你奶奶演出那么多年,没留下什么物件儿?”

“戏服是我奶奶的,” 沈小菟对这个专会和稀泥的村长没什么好印象。他一视同仁,闻言立刻将镰刀对准了村长,“谁也别想拿走。”

“”

村长吓得往后一躲,脚步飞快。

夏儒森却反而走上前。他半蹲下来,与小菟平视,像是已经看出什么,“你多大了。”

“十四。” 小菟满脸戒备。

“还在上学吗。” 夏儒森问。

沈小菟很小声地嗯了下,有些心虚。

他没有钱,还需要自己干活。眼下已经初三,能不能继续念高中都是个问题。

或许是夏儒森与别人不同。他言谈平静有礼,他的语气和姿势让小菟感受到了罕有的尊重和平等。

小菟从小就不被人重视,没有什么人会去聆听他内心的想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彼此忽视,是一件普遍到不足为奇的事。

小菟没有再后退,也没有再试图挥舞镰刀。他故作恶狠狠的,“你们到底要干嘛!”

“我叫夏儒森,是一名导演,拍电影的。” 夏儒森说,“我这次来为电影选演员。”

“你愿意来试一下吗?”

沈小菟对电影没有兴趣。他下意识道,“不愿意。”

夏儒森也不意外。几句话的观察间,他好似已经对小菟建立起初步的了解。

“如果你愿意来试,” 夏儒森语气有力,却毫无压迫感,“不论成不成功,我出钱供你上学。”

于是,沈小菟被带到了一个叫“摄像机”的东西面前。

他遵循指示,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一会儿看人,一会儿看天。

在小菟的印象里,那日这里拥挤得令人呼吸都在发抖。他孤身站在院子里,四周的每一道目光都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仰头看去,上面的天倒是广袤空旷,像另一种生机勃勃的大地——空间没有尽头,万物不计其数。

云稀薄而无际,仿若白色的花边坠在摊开来数不清褶皱的浅蓝大裙摆上。

人的目光下意识随之远去,好似灵魂轻盈而也自由了起来,能乘风起舞,飘向天边以外的地方。

小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隐约听见摄像机后围着的人在窃窃私语。

“夏导,这个孩子长得还真是不一般,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 有人说,“可他不会唱琦戏。”

“不会没关系。” 夏儒森说,“他口音是对的,能学。”

摄像机关闭后,沈小菟走到夏儒森面前,没什么底气地干巴巴道,“你说要供我上学的。”

“放心。” 夏儒森说什么都很认真,“我不会食言。”

沈小菟表面冷漠,内心其实细腻而惶恐。他此前连省都没出过,更遑论去北京。

好在夏儒森不是坏人。沈小菟在北京有了个落脚的地方,甚至有了两个朋友,刘珩和丁寅。

丁寅会在小菟被欺负时帮他欺负回去。至于刘珩不知为何,刘珩在场时,没人敢造次。

大院里的同龄孩子日渐少了。沈小菟有天接到家乡的消息,说是他名义上的父母因涉嫌拐卖罪被正式批捕。

阿雪已经被捕,小菟又未年满18岁。当地相关机构问小菟,要不要帮忙寻找亲生父亲。

沈小菟拒绝了。

这一年的春节,小菟是在夏儒森家里过的。夏儒森的妻子也是导演出身,叫柳淳。

她从事电影教育多年,在业内德高望重。她说小菟是个天生的演员,问小菟想不想上电影学院。

当时《流苏》选角尚未尘埃落定,沈小菟对自己并不抱多少期望。

“人如果有天赋,就不该被埋没。” 柳淳十分干练,“你应该去演戏,我看人从没走过眼。”

对当时的沈小菟来说,演戏和种田没有太大区别。他是很迷茫的。

在夏儒森和柳淳的资助下,沈小菟转学到了北京,并开始在柳淳的工作室里接受艺考的相关培训。

后来,在多重利益纠葛与僵持下,小菟终于拿下了《流苏》的男二号。

有一天,刘珩问小菟,要不要给自己起个艺名。他说业内很多人都这样。

沈小菟认真想了想,“我想改个名字。”

沈小菟去找夏儒森,说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沈罪”。

他明明是个再清白无辜不过的人,却偏偏想叫这个名字。

夏儒森拍文艺片多年,对人性里微妙不可言之处有很强的领悟力。

“出道的名字,还是得好看点。” 夏儒森委婉道,“要不叫‘沈醉’吧。”

小菟在纸上把这两个字写了一遍,觉得确实很好看,‘醉’这个字有一种难言的吸引力。

“在繁体字里,‘沉醉’写作‘沈醉’。” 夏儒森说,“它的意蕴,是很美的。”

小菟喜欢自己的新名字。他拍完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 电影,还考上了大学。

燕名扬是不是也在这个城市里上学。

他大概快毕业了。

成为沈醉后的小菟,偶尔会这么想。

他会看过我演的电影吗?

他还能认出我吗-

“你真是个混蛋。” 宾馆里,沈醉把玻璃盘推到一旁,像是在防止自己一个冲动把它砸到燕名扬脸上。

“还行吧。” 燕名扬漫不经心地轻哼了一声。他指尖轻触着桌面,语速节奏平缓,“大家小时候都想当英雄,可长大后变成混蛋才是大概率的事。”

沈醉面容沉静,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它因反光而亮得突兀。

“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沈醉问。他不认为燕名扬洁身自好的原因会很高尚。

“无趣。” 燕名扬也不遮掩,“触碰一个人的情感是件麻烦事。”

“可有些事,是人类的本能。” 沈醉并没有被完全说服。

燕名扬看着沈醉,笑得不太正经,甚至有几分诡谲。

“只要我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沈醉意识到,燕名扬这句话并非夜郎自大的玩笑。

“它毫无挑战,” 燕名扬唇薄眼凉,语气像尖锐笔直的细长刀,“便也因此更加无趣。”

“你今晚住哪里。” 沈醉已经很不耐烦。他才懒得收留这样的燕名扬。

起码现在不会。

“我夜里要回北京。” 燕名扬语气如常,“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关于你的事可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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