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都是皮肉伤,上了药就没事了。倒是他的脚,着实让苏叶吓了一跳。那是苏叶见过的最厚最壮的脚,指甲盖里全是黑泥,污渍浸入肌理里头,已经成了肌肤的一部分,黑乎乎的,凹凸不平。最骇人的,是他脚板底下,长了茧样的东西,里头挖出了虫子……

由于他长期在矿井下赤脚劳作,脚板划破了也没条件及时医治,就等着结痂、长茧,又划破,再长,久而久之,深层的伤口化脓、长虫,又被新茧覆盖。

工头走后,他终于肯和苏叶坦白,他偷柴油去卖,是想攒钱给sagawa把腿治好,一箱柴油值不少钱。

sagawa的腿苏叶知道一些,先天性畸形,没办法长时间走路或站立。如此,黑大脚每天都背着sagawa走半个小时路送她上学。在非洲,小学就辍学再正常不过,尼日利亚有义务教育制度,但执行不到位,形同虚设。邻里没几个人能送孩子上完小学的,他家条件最差,他却能坚持。

这样的男人,苏叶觉得他不会是个鸡鸣狗盗之辈。但事实让她有些许失望,失望之余,又觉得心口堵得慌。贫穷至极致,再加上亲情的夹持,再有骨气的男人,都支撑不住。

他的脚动了手术,暂时不能工作了,苏叶给了他一些钱,他低头,闭着眼,收下了。她给他打了车,付了车费,让师傅送他到村口。临走时他才说了谢谢,承诺以后不再盗取公司的财物。

苏叶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点点头。

回学校的路上,苏叶想,明天周末,可以抽空去看看sagawa,带上她出来检查检查。

到学校已经很晚,学校又停了电,苏叶无奈极,手机电量也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打开照明功能,只好摸黑走。

学校主干道倒是宽敞,绕到教室寝室楼后头,路就窄了,堪堪能走辆小轿车,还是泥路,边上是小腿肚那么高的杂草,看起来有些荒芜。

苏叶听到草丛里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时,身子一激灵,一边拿起手机拨电话,一边拔腿走得更快了些。

但似乎来不及了,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腿肚上尖锐的痛感传来,苏叶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微弱的灯光下,那条灰绿色的东西飞速消失在草丛里。她的腿肚冒着两滴乌黑的血。

手机那头熟悉的声音在说,“有事?”

声音冷淡。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跌在地上那声音听着就疼,苏叶却没有疼痛感,她身子发麻,没有了知觉。

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她还在判断,那条玩意儿,究竟是不是黑曼巴。学校里,怎么会有黑曼巴?

她会不会就这么死在非洲了,可是不行啊,她那几天那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大概叫思念,她现在有点想要告诉他

如果她真的死掉了,他会不会有一点后悔,最后时刻还对她冷言冷语?

意识的最后,她想起他冷淡的语气,摩洛哥名公主,香港名媛

百来平的病房里,死寂,点滴声都能听见。周浦深陷在沙发里,手支着额头静默得像座雕塑,凌数立在一旁,犹豫要不要继续汇报。

周浦深这个状态,比挂断电话那一刻还要让人胆寒。

昨晚,他们刚结束一场宴席返回住处,席间,军方代表夸夸其谈,说自己处置了不少叛徒,酒后难免忘形,为了彰显自己得势,处置的细节也拿上台面来说。周浦深最忌讳血腥,一直脸色阴沉。

直到他的私人电话响起,他的脸色才缓和下来。知道那个号码的人不多,这么晚,凌数想大概是老夫人那头,岛上出了什么事。但周浦深眉头舒展,甚至轻勾唇角接起来,凌数知道,对方除了苏叶不作他想。

却听先生故作冷淡说:“有事?”

那头却没有回应,没一会儿,周浦深神色凝重,突然道:“去机场!”

车厢静谧,凌数听到电话那头,有人着急忙慌地,不停地喊着苏叶,再后来电话就断了。

“我马上给赵小姐打电话。”凌数说。

拨了好几次,赵玮伊都没接,他只好吩咐人先到拉各斯大学去看看情况。飞机落地后,周浦深一上车就吩咐司机速度要快,车子刚驶离机场他又叫刹车。

下一秒,周浦深把司机赶了下去,上了驾驶座周浦深的侧脸,线条崩的紧紧的,透着股凌厉劲儿。

车子飞驰在午夜的拉各斯街道上,那速度,凌数已经太久没体验过。像是回到了轻狂年少时期,二人一起深夜飙车追求速度带来的快感。

成为掌权人之后,周浦深就再没有过这样,心绪暴露在旁人眼里,毫不掩饰。

也再也没像现在这般,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面露疲态。凌数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疲惫的模样了。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凌数说:“先生,您该休”

“那个女孩,”声音沙哑,“让她进来。”

安娜进了病房,凌数让她坐,她摇摇头。周浦深坐着,她还是站着好,好歹高些,底气也足些。

她咽了口唾沫,才开始说:“我今天进村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大概九点半,我快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看见苏叶躺在地上,嘴巴都黑了,脸也是青的,我叫她,她也不应,我抬不动她,就想办法找人,这个时候有人打电话给我,我接起来,那头说,让我在宿舍楼梯底下拿血清给苏叶打针,不然她就死了”

周浦深抬眸,安娜就是一顿。凌数说:“继续。”

“我很害怕,我也不敢打,万一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之后楼上的老黑听到了声音,就下来帮忙,说苏叶被蛇咬了,然后那管血清是她们打的,后来医生就来了,我听见医生说什么来不及了,我就吓晕过去了。”

周浦深难得地,耐着性子听她说,等她停下来,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笔直研判,那眼神气场太强,她忙低头避开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凌数打发她出去了。

周浦深突然问:“出事的时候赵玮伊在哪里?”

凌数心口一咯噔,连忙说:“先生,赵小姐虽然顽劣,也和苏小姐有些过节,但是她……”

他顿住了,因为周浦深突然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还在每天给她送饭?凌数,别让其他东西影响你的工作。”

他心惊,愣怔住,半晌,他点点头,“知道了先生。”

他以为周浦深从未关注过他的事情,然而周浦深竟连他给赵玮伊安排送饭的事都知道,也一眼就洞察他待赵玮伊不同旁人。

“查到多少说多少。”周浦深说。

凌数轻吐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咬伤苏小姐的是黑曼巴,拉各斯大学目前没有人被咬伤的记录,环境也确实不适合黑曼巴生存,所以判断是有人蓄意放的,学校停电,摄像头不是红外的,形同虚设,那管血清没有问题,当时注射之后解了部分毒,打给安小姐的那通电话来自学校电话亭,没有新指纹,电话录音是变过声的,性别暂时也无法分辨。”

黑曼巴毒性很强,最快致死纪录是二十分钟,苏叶还算幸运,许是她的手机光线把黑曼巴吓走了,没咬很深,毒液释放得也不多,那管血清也注射得及时,否则当真是神来了也救不回。

有人故意放蛇咬人,又有人及时救了人,此人还不愿意露面。目前也无法判断,放毒的人和救人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人,害人又救人动机何在?若不是,又是怎么知道的有人要害苏叶并且准备好解毒的血清,却不在这之前知会苏叶一声?

周浦深眼都没抬,只是挥挥手,“去查。”

凌数知道他仍旧是信任他,屈身出去了。

隔着一堵墙,病床上,苏叶的脸苍白,陷在白色的枕头里,像是虚化掉了,嘴唇的黑色已经退去,却没有恢复红润,唇瓣干巴巴的,细看之下有了裂纹。

她的睫毛真是长,却一点儿都不翘,直刷刷的,据说有着直长睫毛的人任性。

这时候或许很多人会说——不准,苏叶那么冷静理智。

周浦深俯着身,看着她恬静病态的睡颜。

他再了解不过,从小到大,她就没变过,本性就是任性,只不过被包裹在冷静理智的外表下,不轻易让人察觉罢了,然而掩藏太多,有时反而是欲盖弥彰。

她若是不任性,怎可能仗着车子性能好,说撞就撞,一点挽救措施都不做?

她若是不任性,怎可能说跑就跑不管不顾,看似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却忘了最重要的事——她没把他安排好。

她知道他对她那点心思,毕竟他自认为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可她就能当作不知道,以上下属关系同他相处。

她总想着要保护自己,在感情里不受伤害,他知道,归根结底,是因为父母失败的爱情,让她充满不安全感,想要在感情里掌握主动权。

可是,努力寻求主动权的过程,又何尝不是迷失自我的过程?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所有任性,都与他相关。她就是仗着他喜欢她。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理智了这么多年,任性一下又何妨?他有多少年没见着她爪牙尽露的样子了?

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隔得太远他已经记不清年岁,只记得她还是小小的奶娃娃,还没他腰那么高,蹲在他跟前,撑着腮问他:“哥哥你怎么不开心?”

那时候他即将赴英国留学,十三四岁的年纪,对举目无亲的国度充满未知的恐惧,对背井离乡充满不解。周家在给他办送别宴会,来了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呆着,却被她惊扰。

他没回答,她很执着,反复问,还扯他的袖子,爬过来“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嘟囔说:“我爸爸不开心的时候,我亲亲他就开心了,那哥哥我亲亲你,你就开心了。”

谁家孩子这么任性。

后来他知道她是他的家庭教师戴莉的女儿。

脸颊上软糯温湿的触感,周浦深在英国的时候,还时常想起来。

再见她时,他已经二十岁,他在替父亲考察尼日利亚的时候,掐准时机打开了矿产业务,年纪轻轻就负责了不小的项目,他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稚嫩的模样,她也已经出落得清气水灵。

那双眼睛,添了些豆蔻之年不该有的东西,淡漠,疏离。但她骨子里那点任性劲儿,还在。她摔奶罐子,他没躲,他就是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可是她没有,她那双眼睛,盯着他,毫不畏惧,亮亮的,漂亮极了。

不曾想多年重逢,竟是在拉各斯。她换了名字,面貌也不再稚嫩,但那双眼睛,滴溜转的时候,周浦深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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