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颜安在进藏的第八天将车开进了阿里。

从藏西秘境走到鬼湖, 再经札达去普兰,走在古格王朝遗迹里,最后停在冈仁波齐。

行程在第十天时正好过半,按找普罗大众的环线游, 在这天开始便开始朝北, 最后绕回日喀则, 去纳木措, 再去圣象天门, 最后回拉萨,正好在西藏的地图上划下一个圈。

但颜安的行程却在这天之后抛离了这个圈。

颜安将车拉去了加油站,摇开车窗往外喊:“扎西德勒, 10柴油加满!”

颜安将引擎关掉, 车上加装的GPS用电,不碍事,此时的在车内等加油的颜安用手指在屏幕上左划右划。

接下来的行程点颜安这几天晚上无聊都搜了一遍,手指划过某点,脑海里已经能对应弹出大概的景色。

颜安手指往那一片没被标识的空白处扒拉, 不一会颜安扒拉的动作停下。

在一大片空白中.央有一个小黑点,看着应该是个镇,镇的两侧都是山脉, 一片片代表湖泊的蓝色分得零散且形状怪异。

颜安根据眼前扁平的地图随意幻想了下, 觉得这个镇就像个童话里的精灵国,遗世独立,但被她无意中发现。

这时外头的小哥敲了敲颜安的车窗, 示意油已经加满了。

颜安手肘架在窗上, 喊停小哥, 手指指着GPS上的那片地方, 问那是哪里?

小哥热情,但汉语不太好,普通话里夹带着浓重的藏族口音,颜安听得认真,能听懂个大概。

其中关键词是三个字:无人区。

无人区?

颜安在GPS上弄了个定位,点击导航,从这里出发到那个遗世独立的镇,五百多公里,这五百里路便是小哥口中的无人区。

颜安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一旦燃起了兴趣,不得到,不罢休。

就跟当初她对单屹起了歹心,一脑热,一根筋,猛撞南墙,摔疼了,疼了揉,不知好歹。

是手机里头那个犼跟她说,撞南墙了,就该回头。

颜安在走去交油钱的时候突然猛地想起,她跟那个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系过,上一回在西班牙给对方买的手信还放在她的家里,这个犼事后并没有给她发地址。

颜安手机里头的软件一大堆,常用的就那么几个,她此时翻了翻手机,甚至一刹那都想不起那个秘友放在哪个文件夹里。

颜安回到车内,终于找回了那个软件,点进去,对方的头像依旧是灰的,颜安扬起一抹笑,戳了戳这个人。

悟能:嗨朋友,好久不见,还玩吗?还是卸载了呢?

对方没有回复。

颜安在县里头挑了家餐馆,就在一家十分简陋的汽配店对面。

颜安把皮卡放到了对面,让老板将车检修一遍,配两条备胎。

颜安已经做好打算,吃完饭去补给物资,然后铁了一条心就去找那个精灵国。

颜安和单屹这几天不常聊天,一来是颜安沿路都在开车,停下来,手机大多也是没网。

二来颜安是个有话就说的人,她身边的人都是直肠子,肚子里窝不了话,但她这样一个直来直往的人偏偏着了单屹这个男人的道,多多少少都有点不爽。

颜安傲娇了一回,将男人打入冷宫这件事做起来让她有点爽。

阿man在这时给她发来问候:拍个自拍来看看?

Man:我看看网上那些进藏前和进藏后对比照是不是骗人的。

颜安哈哈笑,立刻给对方发去实拍照。

颜安:我还美不?

照片里的颜安坐在苍蝇小店里,身上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了下巴,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正好昨晚洗了个头,几根毛燥的头发从帽子边缘飘出,整个人只露了半张脸,眼睛黑溜溜,笑眯眯地看着镜头。

Man:妈的,好歹黑一点好不?

颜安:那不行,你不懂肤色差的美妙。

单屹肤色健康,颜安手臂大腿攀在人身上时就是深浅两个完全不同的色号,颜安喜欢这种肤色差。

阿man呸她:除了黑色,要什么肤色差我没试过?

颜安举起手指就说她牛:姐姐,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头渣得明明白白的神。

阿man大笑:话说你多久没见你那极品了?肤色差多久没体验了?

颜安闻言顿时萎了:说不上多久,就是也挺久了。

Man:我听出了欲求不满。

颜安:没有,我最近将极品打入冷宫了。

Man:听听,还是欲求不满的声音。

颜安怒,她的形象在这个女人眼里就这么支棱不起来吗!

阿man大笑:说什么打不打入冷宫的,你这是自个儿旅游玩爽了,男人靠边儿去了。

Man说:要是极品突然出现,看你还将人丢冷宫否?

颜安不服:他就是闪现在我面前脱光衣服我就不鸟他!

Man:哟,姐姐我信你噢。

颜安笑着切一声,她的碟头饭也上了。

颜安吃完饭,到隔壁抗了水跟干粮,往对面的修车店走。

修车店的老板跟她说:“你这车问题不小啊。”

颜安诧异:“不能吧?”

老板说:“你这车暖气片断了知道吧?”

颜安闻言噢了声,还以为是什么大问题:“那个啊,早坏了,这个不碍事,我衣服厚,能扛。”

老板又说:“你四条轮胎磨损都很严重了,换不换?”

生意难做,颜安理解,她绕着车转了一圈,说道:“换了吧。”说完敲了敲车尾吧,“这里有漆吗?给我整点炫酷的?”

车与人都休整完毕,便重新出发。

下午两点多,颜安给单屹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戈壁滩的两旁是被缩小的山,一条路的尽头仍是路。

颜安:导航显示三百三公里才会到达下个镇,在信号彻底消失前给你发一张。

颜安:有信号再联系。

颜安:[再见][飞吻]

*

颜安上路没多久,天就开始暗了下来,一整片浅灰色的云覆盖,给眼前的景色铺上一层萧瑟的昏暗。

不多会,外面刮了起风,风敲在玻璃上,透过细小的缝隙响起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嗡鸣。

颜安安静地看着前路,面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神情平静,心中为眼前荒芜壮丽的祖国感到莫名的撼动。

这里没有特定的路,漫山遍野都是路,皮卡所经之处砂石飞扬,脚下这片土地仿佛没有尽头。

颜安突然想起了罗晓君那天小酒馆说的话。

罗晓君说,她的男人镇守边疆,守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风吹雨打都□□,这里荒芜,但充满热血和汗水。

罗晓君还说,她的男人是个英雄,藏在普通人的皮骨里,流血受伤全不说,向来报喜不报忧,有时看新闻才知道的事情,每回回过头问他,他都说是小事。

她的男人说,搞定了就是小事,在咱们国家,没有搞定不了的大事。

颜安发自内心地笑。

明明一小时前还不想单屹,为什么此时此刻就想了?

颜安努嘴。

皮卡加了避震,但走在这样的路上并没多管用,颜安在一片震荡中迎来了一场冰雹。

冰雹砸在玻璃上,像敲打在高山上的铿锵鼓声。

颜安看了眼导航,路还没过半呢。

颜安将车速放慢,不一会,直视前方的眼睛眯了眯。

远处有一粒黑点,颜安视力好,辨认了一下,人有些诧异,那是辆普拉多。

普拉多停在旷野里,冰雹砸下,一动不动。

颜安车驶近了,朝那车按了两声喇叭,随后停在车的左边,颜安将副驾那头的玻璃窗降下,又摁了两声喇叭。

普拉多驾驶座的窗在此时降下,颜安眼睛顿时瞪出来:“宋皓?!”

颜安跟宋皓只见过几面,但在沈恬这将近五年的朋友圈见过无数张照片,不可能不认得。

车内的男人又黑又瘦,看见颜安,也诧异地愣了愣,随之露出一个复杂的笑。

冰雹越发地大,此时已经夹着雪飘落,颜安看这天变得突然,看样子是有股寒潮,接着这雪恐怕会越下越大。

颜安跟宋皓两人只能算认识,但并不算熟,这个情景之下并不适合寒暄,颜安简单问了两句,知道宋皓的车跪下了,也不多说,将车开到普拉多的前头,两人快刀斩乱麻给两辆车拴上牵引绳,便跑回至颜安的皮卡上。

颜安:“我这车没暖气,你裹紧衣服扛着点吧。”

颜安对宋皓不算客气,毕竟两人关系就那,中间隔着一个沈恬,颜安就没道理对着这个男人好脸色。

宋皓依旧沉默寡言,甚至比颜安对上次见面那时更寡,宋皓上车后跟颜安道了谢,便没有再说话。

宋皓身上那件羽绒看着单薄,要是呆在车里头开着暖气还行,在颜安这辆小破车里,显然不行。

车外头气温快零下十多度,就算关上了窗,颜安也觉得车内外几乎没差,但宋皓就穿着那件薄羽绒,安安静静坐在副驾上,并不吭声。

颜安挑眉,开自己的车。

雪果然越下越大,沿途经过两个湖泊都已经结成了冰,颜安顺着挡风玻璃和后视镜看,前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因为天气恶劣,又拖了辆车,颜安开得慢,两人到达镇上已经晚上七点多。

镇很小,但有修车的,没有店面,就在一家藏民的大院前挂了个牌。

镇上的人几乎都不会汉语,最后颜安猜着对方的意思,大致是现在天太晚了,车放这,明天再看。

宋皓点头,然后两人便去找住的。

一家藏民提供住宿,环境肯定不好,但能过夜就行。

雪太大了,出去外头找吃的不实际,颜安那堆干粮用处颇大,颜安拆了一桶泡面,想了想,顺手拿多了一个,自个儿泡了后,在屋外瞧见宋皓,人坐在屋檐下,抽着烟。

颜安记得沈恬说过,宋皓这人不抽烟不喝酒,普罗大众男人身上那些不足为道的小毛病都没有。

颜安走过去,将泡面抛给对方,宋皓有些惊讶地接过,然后又说了句谢谢。

两名半天,颜安就听见宋皓说了两句话,都是谢谢。

颜安端着泡面,热气腾腾,吸溜一口,倚在门边看着这个抽烟的男人,宋皓忍不住回望她,片刻后犹豫地开口,问她:“沈恬,她还不错吗?”

颜安笑了笑,话到嘴边就开口:“跟你有关系?”

宋皓愕然地沉默,然后点了点头,认同了颜安的话。

入夜后雪下得更大,扑扑簌簌落在地上,不一会便将土色覆盖。

镇上没有路灯,都是家家户户在院子外自行挂一盏小吊灯,颜安泡面吃得快,连汤都喝声一半,宋皓仍旧坐在地上抽着那根烟,火星点点快烧至烟蒂,宋皓姿态带着些颓,仿佛被抽掉了灵魂。

抽掉了灵魂,就算深入无人之境也不可能找得回来。

颜安泡面吃完了,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说:“我说你呢,一个大男人,伤春悲秋给谁看呢?”

宋皓头没有抬,仿佛没有听见颜安的话,颜安挑眉,没理他,转身回了房。

镇上没有网络,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颜安车开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黑,周遭是什么模样也看不清个所以然,此时颜安躺在简陋木板床上,冷得瑟瑟发抖。

颜安摁开手机屏幕,在此时竟然莫名腾起了一股相思愁,她觉得自己真他妈矫情。

开了一天的车,颜安今天早早就睡了,第二天她是被冷醒的。

一床被子轻飘飘的,颜安昨晚几乎将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早上依旧抵不过寒冬腊月的清晨。

颜安哆嗦着起床,一开门,人就惊叹了,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因为颜安起得早,院子里的新雪还没被踩过,一整片无暇的白雪静悄悄铺了整个大地。

颜安去打了热水,洗簌完便蹦到了雪地里,心想,就是一个人玩没意思,也那个不诚实的老男人不知道见没见过这样的雪景。

颜安玩了一轮往回走,看见宋皓也起了,对方背着双肩包,手上提着行李箱,显然是要走了。

颜安:“走了?你那车恐怕还没好吧?”

宋皓:“那就去修车那等会,修好就走了。”

颜安:“你要去哪?”

颜安记得当初扒拉地图,这边一片荒芜,中间几个小黑点距离甚远。

宋皓说:“不知道,有路就继续走。”

颜安挑眉。

宋皓离开,颜安并不阻拦,两人并不相熟,连句再见也没有。

宋皓走到院子大门旁,突然回头,朝颜安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想麻烦你帮我给沈恬带一句对不起。”

沈恬当初分手分得干脆利落,在跟颜安在湮灭喝酒那晚便将宋皓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得一干二净。

颜安觉得宋皓这个要求不过分,但也没必要,为逝去的东西说抱歉没有意思。

宋皓说:“当初是我家自私,我也自私,在亲情跟爱情里头二选一,我选了前者。”

宋皓:“我妈生我时落了很大的病,她只是过度地忧心我的未来。”

这话颜安听过,这会再听,便彻底不屑,正要开口,宋皓便说了一句:“我也没料到她的病会恶化得这么突然,上个月,她走了。”

颜安嘴巴还张开着,但却哑口无声。

宋皓没有再多说什么,提着行李箱踩在皑皑白雪上背影萧瑟地离开。

颜安站在原地,眉头挤了又挤,最后抬头看向了天空。

昨天那块云已经散了,冬日的阳光倾洒,人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颜安在这个镇里头住了下来,因为还没想好下一个目的地,颜安这两天只要有空就开着她那辆皮卡到处转。

转高山,转湖泊,轮胎压在雪地里,不时有藏獒和藏羚羊奔跑。

颜安将手机架在支架上,无论车跑去哪头,都依旧没有信号。

颜安在镇上的第三天,皮卡发动机冻住了,颜安将车又拖到了那家藏民大院前修。

完了人慢吞吞地往回走,在路上颜安拿出手机,习惯性地举高,像老时候找天线信号一样,镇上的人都觉得这姑娘古怪,来了三天,天天举着那玩意儿左转右转。

有藏民好心跟颜安说,这里没有信号,不用找了,奈何颜安听不懂藏语,手举高,头也抬高,盯着电量微薄的手机屏幕漫无目的地走。

坐在院子外头的藏民都在笑,颜安朝笑声看过去,也不尴尬,朝他们解释:“我已经三天没跟我男朋友联系了,怕他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为了我茶饭不思。”

颜安边说边笔划,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急是急了,但也没到那个程度。”

颜安刹那间转身,单屹一身冲锋衣外披着长羽绒,双手插袋,嘴角含笑,身姿颀长,站在寒冬白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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