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轻身灭影
奉冰牵着裴耽走过诏狱中长长的巷道。不断有兵士与他们擦肩而过,往更深处急奔而去,冷风从大开的狱门口灌入,将壁上的风灯都拂得飘摇,无数个高大得夸张的影子便如水草般在四壁间晃动。
这一日一夜天旋地转,如梦幻泡影太不真实。裴耽侧首,小心看向奉冰的侧脸,奉冰却正直视着前方,开口道:“遗诏还在我那里。”
“你没有——”裴耽一惊,“那赵王是如何调动了神策军?”
“你不是早就部署妥当了?”奉冰笑笑,“我只是给北衙六卫的将军们各去了信,让他们遵奉赵王的号令。”
“你?”裴耽不由得停住脚步。
“我。”奉冰微抬下巴,“难道这天底下就你一个会写文章?何况我是……难道我还叫不动他们了?”
“何况”什么?“何况我是代你说话”,抑或“何况我是你的人”?
没有说全的话,拖着令人心痒的语尾,像投入滚油中的火苗。裴耽望着奉冰,眼神是奉冰所陌生的。
——也不能说陌生,只是隔了五年的旧夫妻,对于情欲二字,难免不那么熟识。
他们出了刑部,见到几位北衙的将军,但裴耽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不想应对旁人,周旋的力气全留给了奉冰的那一只手,他将拇指摩挲过奉冰掌心的茧,便如愿获得奉冰的一记眼刀。
四哥在看我。
他想。
他于是不得不打点精神,随奉冰礼数周全地问候了几位将军。经过囚牢中一番惊心动魄,奉冰却仍旧衣冠整齐,容色温和,向将军们抬手的模样带着生来的倨傲。将军们也自然地奉承着他,说到赵王兵不血刃,已将宫里赴宴观灯的贵人控制住,皇后、太子也在座中。又问圣人如何,奉冰朝身后黑漆漆的监牢望去一眼。
“不要让他死了。”将军们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裴耽听见奉冰冷声说道。
天已全黑,华灯渐次亮起,街道拥挤,一半是因为过节,一半是因为宫变。奉冰等不来马车,回头,“此处离崇仁坊不远,我们走回去吧?你还有力气么?”
“嗯。”裴耽干涩回答。怕奉冰听不见,又补一句,“我跟你走。”
奉冰微微颔首。愈往外走,人潮愈是熙攘,神策军这一次乘隙入宫无声无息,长安城中竟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两人曾险些犯下篡弑的大罪。佛塔上次第亮起灯光,将福佑普照下来,游人士女便发出快活的呼喊声。
每个人都那么欢欣的模样,只关切着自己身周的事情。
他们什么风景都来不及看,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月亮,便匆匆地走回了奉冰所居的小宅。裴耽惘然望向那似曾相识的庭院,有昏黄温暖的灯一壁隔着一壁地亮起,等候已久的吴伯与春时皆激动地奔出来,裴耽不由得想,自己会不会只是在做梦?
他毕竟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了。自己会如何地披荆斩棘,将奉冰从诏狱中解救出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谁料想梦与现实真的会相反,是奉冰救了他,是奉冰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
奉冰或许就是他的神祇。
吴伯握着裴耽的手,肩膀一抖一抖,竟然哭出了声。奉冰别过身子,另吩咐春时去烧热水。裴耽终于再度感觉到头疼,但是这一回他疼得欢喜,他始终也不肯放开奉冰的手。
他想说哭什么哭,自己倘若是溺水的人,如今终于浮上来了,空气那么新鲜,月亮那么美。水也不再是可怕的东西,月亮会永远伴随着他孤独的影子。
吴伯给他抹药时,夜风很冷,抄手游廊上的紫藤仍旧枯败,却执意将那月亮摇下,摔了一地的霜。
春时来报说,热水备好了。
奉冰回过头,大约本是不愿意笑的,但还是笑了,眼波流转,像有缭乱的雾气在燃烧。奉冰笑问他:“你要这样拉扯着我到什么时候?”
奉冰的身后便是浴房。门半开着,有水汽扑上窗纸,灯光便湿漉漉地凝成了水线滑落下来,使他的心火发了潮,懵懵懂懂地暗燃。奉冰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嗤他:“呆子?”
他不是呆子。他到底知道在这样久别重逢的、死里逃生的夜晚,最需要怎样的慰藉。
他揽住奉冰的腰,与奉冰一同跌跌撞撞地进了浴房,而后他脚后跟将门一踢,一手将意欲往前走的奉冰拉回来,便用尽力气,从身后将他抱住。
*
他再也不能忍受奉冰与他之间的距离。
水雾与光阴都如魔障,他如果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会不会穿过它们,将自己从此与奉冰永远碾碎在一起?可是他已什么都没有了啊,他失了官,受了刑,他连拥抱住奉冰都用不上力气,他还能怎样留住他?
裴耽将脸埋在奉冰的发间,很久,很久,咕哝出一串忧愁的声音。奉冰动了一动,他便以为奉冰在挣扎,惊惶地不肯动弹,却听见奉冰说:“你的手……裴耽,你让我看看你的手!”
奉冰在他怀中转过身来。裴耽想将手藏回去,但却已经被奉冰捧起。右手掌受烧灼的地方已经上药包扎,但被拶过的指骨仍然脆弱,像小心翼翼地、羞涩地蜷起。奉冰低着头,裴耽看不清晰他的表情,心中的惊惶愈来愈扩大,咬着唇想说些什么来转圜,微红的手指尖却突然感知到温热的水滴。
烛火之下,奉冰的眼睫轻颤,潮湿的水光闪过,一滴又一滴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在裴耽受伤的指尖。
在奉冰的哭泣中,裴耽反而得到了某种平静的力量。他抬手为他擦泪,手指使不上力气,却把奉冰的脸擦得愈加像一只花猫儿,不由得笑了笑。
“四哥,”他的声音低柔,像随着烛影而微颤,“皇帝说得没错,你真的心疼我。”
*
这一句反令奉冰哭得更厉害,泪滴接二连三迟钝地摔落,飞飘,五年,八年,全都被浸透,被沉没。
裴耽的身子稍稍朝他靠近了些,他便抓紧了裴耽的衣襟,像是主动恳求一个拥抱。裴耽未料及他的依赖,带着他跌了几步,身后却是一面绘着水墨山水的竹屏,“哐当”地倒落下,奉冰蓦地回神去瞧,忽意识到这一面竹屏,与他们新婚时的那一面一模一样。
亦或许就是同一面,八年,它从未撤去罢了。
八年,裴耽早已将他禁锢在一个无边界的角落,自己其实从没能真正地躲开他。
裴耽的怀抱仍旧是引他堕落的深渊。
意识到这件事,多少有些绝望。
奉冰细细地喘息,极力将每一呼吸都变得绵长、平稳,犹如一只早已落入彀中的兔子,在徒劳与猎人计算着时间。可那猎人却不是裴耽。
“你,”他哭得鼻头都通红,但别过脸去,努力克制着声调,“你还能不能自己洗澡?或者我来帮你……”
“我自己来。”裴耽温柔但坚定地回答,他主动放开了奉冰,慢慢地站直身子,声音嘶哑,仿佛想唤回什么:“我去把自己洗干净,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