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李奉韬瞥了奉冰一眼,冷哼一声。这位四弟毕竟胆子小,竟这样便被吓住。
狱吏看向圣人,圣人点了点头。狱吏便再度喝令裴耽跪直,高举双手,裴耽移动之际,身旁却露出他刚才怀中掉落的一样东西——
是一只小小的香囊。
狱吏没料到他身上还私藏了物件,连忙去捡拾,裴耽却突然慌张,伸手亦去抢。狱吏害怕担责,抬身将头顶的铁链一拉,烛火盘摇摇晃晃地下落些许,香囊便被丢了进去,盘中灯油正满,登时火光大盛,便要将那香囊吞没。裴耽霍地抢上,抬高身躯,一只手竟想也不想便伸进了火中!
情急之下,他本能伸出的是自己惯用的右手,却忘了它已经伤残。
那火焰像碎片扎入他的眼。香囊上的兰花活了过来,招摇着往火焰上撞,被他失力地一把捞住。香料迅速地燃烧开,余出一股浓浓的烟气——
全都无用了。奉冰与他演戏,他虽然接住,但他右手已废,到底演不了多久,被皇帝识破,才会自暴自弃地要将奉冰赶走。结果却只是因为这一只香囊,他再次现出了可笑的原形,现在所有人都将知道了,他,裴耽,仍旧把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裴耽的右手痉挛地抓住了那只香囊,也捧住了铜盘中滚烫的灯油。
他回头。
只是一刹那罢了,灰烟惨雾之中,烛盘大幅度地晃动,所有人的影子长长短短地扑上前又跌退,他看见皇帝的嘴开开合合,似乎在焦躁地发话,但色厉内荏,始终不敢上前,只是惊恐地望着他火焰中的那只手。
这个人,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安静一点?
裴耽的头剧烈地疼起来,自己读过那么多的圣贤书,全都变成枉然的催命符,密密麻麻地在脑海中响过。他亦看见奉冰惨白的面容,奉冰在皇帝的身后,袖底露出了一点闪亮的峥嵘。
他总是将奉冰拖入险境。成婚的时候是,和离的时候是,再相见的时候仍然是。他后来甚至想,或许先帝做的才是对的,截断他的相思,保住奉冰的性命,让他们各自天涯。
可是奉冰最后仍选择了他。奉冰回来了,在十五的夜晚,奉冰对他流泪。他终究不能再负了奉冰的约。
裴耽的右手拽住了铜盘上的链条,突然,将整个烛盘都往李奉韬那边狠狠一推!
*
刹那间火光大耀,奉冰猛地将李奉韬往前一推,那灯油携带着火焰,便像一道银亮的瀑布洒落在李奉韬身上!李奉韬惊恐大叫,灯油本来不多,但他却极端恐惧,全身都往墙壁上扑,试图用潮湿的墙面磨去自己身上细微的火苗。
牢门边的狱吏震恐失色,脚底发软,想后退外逃,后心却突然抵上尖锐的锋刃。
他陡一慌张,奉冰的手臂已从后勒住他脖颈,那一把匕首险险划破他的衣衫。冰冷而危险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去给裴相摘了镣铐。”
狱吏身上成串的钥匙都似抖了数抖。他尚且来不及犹豫,外面的何尚书却忽而踉踉跄跄地奔来门口,面色大震,“快、快给他摘掉!”
李奉韬大骇叫他的名字:“何周进,你通敌!你快来帮朕——”
“陛下!”何尚书却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您自己去瞧瞧外面吧!赵王——赵王他——神策军,到处都是神策军!”
火苗窜上李奉韬淋过灯油的衣袂,守在外头的狱吏宦官一时全都涌入,将失态的天子押制住。
李奉韬发冠散乱,面色发青,像不断觳觫着、却还要以声威来攻击人的毒蛇:“你们都在做什么?!做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见长长的走道的上方,传来了一种有节奏的脚步声。
那是军士的佩剑与铁靴相撞,便会发出的哐啷、哐啷的清脆响声,巷道悠长,像巨大的孔洞将这声音扩散了千百倍,仿佛应和着人的心跳。
*
狱吏的手发抖,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直到被裴耽抓住了他的手腕。
狱吏呆愣愣地看向他。
裴耽在极度的疲倦与痛苦之下,眼神却更加冷亮,“你可以将功折罪。”
狱吏几乎要哭出来,人生在世,能见到几回这样改天换地的场面!终于将裴耽的手足镣铐全都解开,裴耽推开他,自己扶着膝盖欲站起来,身形却摇摇晃晃,直到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是奉冰。
广佑二年正月十五日酉时半,赵王奉砚入神策左营,夺神策军,杀神策中尉孟朝恩。
但在酉时半的这一刻,皇帝李奉韬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昏厥,裴耽险险失去了力气,在污浊烟尘中踉跄着几乎跌倒时,是奉冰向他伸出了手。
原来世人说上元夜佛祖显灵,都是真的。
不然他困顿而寥落的一生里,怎么会有这般天大的好运气?
“你答应我了,”裴耽将五指都收紧,缓慢吃力的话语,摇晃地悬在灯火中,悬在房梁上,悬在五年前和五年后的悲欢里,“你真的来了。”
奉冰面色疲倦,但眼眸中星星点点,似仍跳跃着劫后的火光,“我说了谎。我并不想让你也受同样的痛苦。”
裴耽静了静,嘴角微微勾起,是轻轻地笑了,“没关系,我也说了很多谎。”——
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景阳宫井双桐》:“血渗两枯心,情多去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