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章 海光幻梦

凌晨入睡,天蒙蒙亮的时候杨远意猝不及防地惊醒。他不怎么做梦,偶尔做梦也不记得内容,只觉得好像一下子被谁掐着呼吸,于是眼睛猛地睁开了。

身畔残留一点体温,随着杨远意掀开被子的动作顷刻消散。

方斐已经走了。

杨远意撑起身坐在床头,睡眠不足是他的常态但没有哪次让他像现在这样从脑子到身体都泡在海水里一样,失重感明显,疲倦也如影随形。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眼睛适应了黑暗,杨远意看见床边散落的衣物,空酒瓶歪在沙发中,杯子则跌进地毯与墙壁的夹角,处处写满荒谬。

杨远意起身穿上一件衣服,把空杯和酒瓶收拾回桌面。

就在不久前,他和方斐接了最后一次吻。

一开始的确是在单纯喝酒,为了让平时拍戏的方斐得到放松所以杨远意把家里的酒带到了榕郡,放在方斐房间的冰柜中。他挑了一瓶麦卡伦,玻璃杯中放一颗冰,琥珀色液体浸入其中,香味偏甜,有着腻人的奶油味。

方斐不会喝酒,他有心事时话更少,就一个劲儿端起杯子猛灌。

杨远意不劝他喝慢点,同样的不好受,他们都没有碰杯就各自沉默地喝了好几杯。杨远意接受度良好,这对他平时并不算什么,但他抬起头,看见方斐眼神有点涣散。

不至于喝醉,微醺反而是最美妙的境界,放大感官每一丝微妙变化,飘飘然地往上升,于是情感也跟着变得脆弱敏感,好似平时压抑的糟糕沉闷都能随之宣泄出来,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果——去他妈的,滚!

第四杯下肚,方斐撑着额角,半趴在床边,突然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杨远意……”

“嗯?”蹲下身,在方斐面前看着他。

青年有一张见之不忘的漂亮的脸,眼瞳漆黑,这时目光微微地失神,好像无法聚焦一样散开了,灼热地覆盖着他。

方斐单手盖住了半边脸,很懊恼的表情,嘴唇下撇。

他喃喃,像在自言自语。

“我喝多了,杨老师,我站不起来……”

心脏塌陷,杨远意几乎想立刻吻他。

他往前凑了凑,呼吸接触到方斐的前一秒正要闪躲——

方斐突然用力抱住了他。

于是纠缠似乎是顺理成章,没有谁提起,但两人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吻格外凶猛,胶着升高的体温不停缠绕,杨远意第一次在这种时候溺水似的呼吸困难,恨不得窒息了就不用面对没有他的下一个黎明。

他们情意最浓郁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每一秒钟的表情变化,随时接吻,嘴唇红肿了才罢休,但这天却默契地选择了后背的姿势。

杨远意深深地、虔诚地以额头贴向方斐肩胛,听他心跳愈来愈快。

按住胯骨,直到两个人都痛得闷哼出身。

没有情话和调笑,他们在沉默中做完,各自躺到一边。

杨远意习惯性地想搂住方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微热的体温会因为亲密接触更暖,生出难以形容的依恋。只是手伸到一半,方斐像预料到他的心思一样立刻翻身躲开了,继续背对他,黑暗中他能看到方斐后背与颈侧自己留下的痕迹。

方斐皮肤白,很好留痕,但恢复能力却很快,不到三天,这些地方就会光洁如新。

他定定地看方斐,不知什么时候眼皮越来越重。

方斐走时,杨远意是有知觉的,他没说“再见”或者“你走的时候注意安全”,只是继续装作很困地睡觉,减轻方斐要面对他时复杂的情绪。

明明都说完分手了,酒也喝完了,礼貌道别才能挽留一点回忆。

他们不该做这一次,可惜谁都没忍得住半途而止。

黎明,晨光透过一小片未拢的白纱窗帘,缓慢照亮满室狼藉。杨远意透过风掀起的片刻清朗,看见远处海面温柔地闪烁着银光。

他忽地想起了前三小时的梦境。

梦里也有一片海,沙滩像雪地,月光明亮,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往前,看不见地平线。可突然有个人从后面追上来,一把跳上了他的背。

杨远意条件反射勾住那人膝弯,还没来得及回头,侧脸先被响亮地亲了一下。

“阿斐……”

他在梦里笑着喊,转过头,心跳却猛地跳得很快将他吵醒了。

微微怔忪,杨远意忽地意识到: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记得自己的梦里有谁出现。

又过了大约一周,《落水》官方宣布男主角方斐由于身体原因退出拍摄。

消息传开,没有如想象中引起轩然大波。

方斐没有成名到那个地步,能一举一动轻易吸引媒体竞相追逐报道;再者《落水》这部戏目前最大的噱头是沈诀,只要沈诀不再撂挑子,另个主角演技凑合接得住戏就行,至于是谁,好像大家都无所谓。

3月,因方斐缺席停工10天的《落水》剧组迎来了又一次男主“阿江”的海选。

按照万臣云的要求,投递的录像剪辑在一起,快速播放,他会从中依据直觉选出进入第二轮面试的人。这种方式对导演的要求很高,纪录片出身的万臣云很快暴露出了问题。

他根本不会选人,或者说,不会选符合故事的演员。

万臣云选人没标准,只求顺眼,第一轮进面试的从表演学院大一学生到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都有,良莠不齐,没几个能达到杨远意的要求。

到了第二轮,杨远意要求他尽量从快,他就跟杨远意唱反调,故意说“你选的人不靠谱就不要插嘴我选谁”,搞得杨远意下不来台。

如此几次,杨远意就算是泥人也该冒出三分火气了。

他回到平京,拒绝去剧组。

归根到底是心结未解,只能努力工作来麻痹自我,可工作也陷入瓶颈,眼看投资方已经从“颇有微词”到“略显不满”,杨远意压力大得接连失眠。

自他踏入这个行业,还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挫折。

相比起他,方斐好像更顺利一些。

《落水》的重新选角一团糟,另一边,章舜霖却官宣方斐将出演自己导演的电视剧《初出茅庐》的男二。

最近几年火得一塌糊涂的都市群像,讲几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机缘巧合租住了同一栋大别墅,由此发生的情感、事业方方面面的交集。

方斐那个角色说是男二,其实戏份上和男主也没什么区别。

人设有点书呆子,冒着傻气,活泼而执着,有点妄想症,和女上司谈了段没结果的姐弟恋。对观众而言很颠覆方斐此前的银幕形象,但也有与前两个角色的共同之处。他因此被戏称为“年下专业户”,在姐姐们那儿很受欢迎。

看着手机里,刘珊妮故意发来的新闻,杨远意心情复杂,回了她一个问号。

Sanny:阿斐的定妆照也好好看啊

Sanny:不知道什么时候播出~

杨:……

杨:问章导

Sanny:[哈哈]

她像随口闲聊那样用方斐撩拨杨远意几下,然后就退开了。

作为程树的大秘,刘珊妮与杨远意的合作不可为不密切,私交也好,她怀着什么心思,杨远意一看便知——她觉得两个人分得可惜,又不好直接说出来,于是旁敲侧击关于方斐的动向,免得杨远意把他忘了。

可怎么忘得掉呢?

他最近做梦,能记得的零星片段里都是方斐。

他现在知道方斐想要“我爱你”,想他能以平视的姿态再次审视两人的关系。他已经在开始做,但说得太晚,就什么意义也没有。

救援有黄金时间,道歉也有,他已经错过了。

他们最近都忙,甚至没有见面的借口。

《初出茅庐》在虹市取景,方斐也去了。杨远意偶然翻到关于他的新闻大都与这个剧组有关,演员都年纪相仿,和他们在一起,方斐看得出来放松又自在。

方斐的社交主页里,新的朋友和新的花絮将关于他的痕迹挤到了很后面。

某天,杨远意再次因为选角的事失眠,他把方斐的主页翻到底,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方斐删除了转发的那条由他掌镜的花絮。

这次干脆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快八点的时候,刘珊妮的电话索命般地打来。不等他问,对方十万火急地报出另一个消息——

剧组的配角演员之一何耀嘉举报导演万臣云对他性侵未遂。

何耀嘉是电影学院的大四学生,并非无名之辈,做演员的同时也是个人气不低的网红。他在举报信里详细描写了万臣云如何利用职务之便,收工后以“单独指点”“加戏”为由将他约到自己房间,然后实施性骚扰,但没有成功。

第一次参演电影就遭到这种事,其愤怒可想而知。万幸何耀嘉没有失去理智直接公开,而是找到了作为出品方的烁天。

这对剧组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

对杨远意,则让他从濒临崩溃的工作情绪中瞬间解脱。

他赶到玉山路的烁天写字楼,会议室里,陈遇生、程树以及几个资方的对接人员沉默以对,安静得尽是绝望。

证据摆开,聊天记录、电话录音一应俱全,万臣云还不知情。

主演还未定下,又收到对导演的举报信,资方就算再信任程树,这时也要怀疑《落水》这个项目能不能继续下去了。

“怎么说?”陈遇生敲敲桌子,他也肉眼可见地劳累。

程树不语。

陈遇生:“远意,你推荐的人,你要给我个说法。”

杨远意语气平淡表情自然:“那只能换掉了。”

“你说得轻松……主演都还没着落,现在连导演也要换?!”

杨远意向后靠着椅背,不知怎的,得到这个消息后他居然松了一口气:“何耀嘉没有第一时间曝光,而是选择了找关系递到我们这儿来,肯定留了后手。如果我们置若罔闻,下一步,我猜明天的热搜词条也有了吧?他想干什么,方斐走了,他用这个打算跟我们交换主演的位置吗?”

他说得在理,陈遇生却感觉口舌生疮似的焦虑:“他想得美!真当烁天做慈善?我他妈就算这项目不做了,也不可能让何耀嘉演男一号!”

杨远意冷哼一声,似笑非笑。

陈遇生抿着唇,问:“你有人选没?”

“没有。”

“那你还——”

“万臣云的第一人选是赵荼黎。可是他今年7月就要进组谢川的《海鸥》,在那之前绝对拍不完,赵荼黎从不轧戏。”杨远意无奈和焦躁重叠,说话又急又冲,“这部片子我不可能用新人挑大梁,太冒险。就算不考虑票房号召力也要多想想能不能接住沈诀的戏吧?我知道你想过联系沈谣,行啊,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沈谣可不一定瞧得上!”

已经是第三次合作了,陈遇生第一次见杨远意发这么大的火。他不由得把脾气收敛了,讪讪喝了口茶:“我说错话,你也冷静点。”

杨远意深吸一口气,两手撑着额角,头痛欲裂。

气氛又一次僵硬,良久,程树试探着问:“我们要不还是先解决导演的问题吧?万臣云肯定要换的,毕竟闹大了就……”

陈遇生把目光投向逆光坐着的人。

杨远意早有预感,他推荐的万臣云,该负责,哪怕十二万分不愿意,可变故发生后,他似乎别无选择。

“我可以先接过来。”他说,“在你们找到更合适的人之前。”

在场似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弛片刻。

杨远意却转了话锋:“但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方斐,问他能不能继续演’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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