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章 精神自虐

唐澳办事利索,事情并不值得广而告之,她也没折腾出大动静。方斐在平京待了几天处理合同关系,一时半会儿弄不完,他只好先回榕郡搬落在酒店的行李。

要换角色的消息传遍剧组,万臣云听说后当场摔了一个杯子。但他没有决策权,在片场骂了半晌年轻人不负责任,并指天发誓自己再不与方斐合作。

叶协徽比他淡定,只是说了好几句“可惜”。

除此之外,大部分人倒是情绪稳定,消极肯定有一些,不过《落水》本身拍摄进度就很慢,既然已经成事实,不如八卦谁会来接这个角色。

“阿江”的角色最开始不是香饽饽,现在却不同了,和沈诀演双男主的消息放出去,只怕不少青年演员都会趋之若鹜。

倒不担心没人接盘。

等待新人进组前的时间竟成了难得的计划外假期,剧组大部分演员都离开了榕郡,有的赶通告,有的则在这个著名旅游城市度假。方斐这时回去,恰好能避开认识的人以免尴尬,悄悄拿走行李。

榕郡不比冶阳,夜色来得早,车停在酒店门口时天空已经是朦胧的深蓝。临海城市空气湿润,一场雨后,急速升温带来了返潮。

回程航班买在翌日清晨,方斐单独订了酒店。

本以为可以趁夜色安静地收拾完东西就走,方斐刚下车,却在楼下碰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被喊住时尚无知觉,转过头去,他结结实实地诧异了。

“诀哥?”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沈诀慢跑几步,改成了走。

运动背心和短裤、跑鞋的搭配他并不陌生,每天晚上沈诀都会锻炼,基本是环岛夜跑,下雨天就在健身房做力量训练。

方斐看时间,感觉自己还是算漏了一着,只好硬着头皮和沈诀并肩而行。

按理来说,沈诀应该是他现在除了杨远意最不想面对的人。可以说被他拖累得最惨,因为影帝拍电影时有不成文的惯例会推掉所有商业活动,专心扎根剧组。他这么一搞,沈诀不好明面上破例,间接损失了不知道多少钱。

沈诀和他打招呼也一如既往熟稔:“回来拿东西?”

方斐艰难地点头:“原来你都知道了。”

“是啊,不过还是有点突然。”沈诀和他一起进了酒店,“今晚还在这儿休息?”

“我拿了东西就走。”方斐声音逐渐低落,“对不起,诀哥。”

沈诀诧异地问:“为什么道歉?”

“不是身体原因,我……还是我耽误了大家。”方斐不敢回望他,唯恐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消极,“对不起……诀哥,这么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拍完。”

他说得隐晦,也不期望对方会原谅自己,毕竟错了就是错了,现在、以后有任何后果,方斐必须为这个决定付出代价。

可沈诀只淡淡地说:“聚散随缘,不强求。”

“……是吗。”

“理解的人就不会怪你。”

方斐并未被安慰,勉强笑了笑,对沈诀说“谢谢”。

电梯停在餐厅那一层,沈诀迈出一步,却伸手抵住电梯门不让它立刻合拢。

沈诀眉眼深邃,认真注视谁时目光如刀。

“阿斐,虽然这是你的决定,我无权置喙,但还是忍不住说一句废话。”他语气恳切,速度极慢,让方斐耐心地听,“面对感情受伤是难免的,但你会喜欢伤疤吗?”

方斐一愣,来不及回味什么,电梯门已经缓慢合上。

那些话的深意若有所指。

他的房间在十六楼,双人间,落地窗能看见海。

像五年前,他和杨远意总在这间房间里对戏,反锁门,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坐着,膝盖放一本剧本,假设情景,互相设计动作。

累了,他就张开手向杨远意索要拥抱,对方顺势将他拖到腿上,吻着,放肆抚过腰间。方斐怕痒,一边躲一边犹嫌不足,最后非要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去了才会罢休。

白纱帘从不拉开,海水变成模糊的蓝,和天空连成一片。

他以为他能在这里待到杀青,再等待两人的名字第二次同时在片尾出现。

行李大都是衣物,书,方斐带的箱子完全够装。他把睡衣塞进箱子边缘,抖了抖羽绒被,枕头与床的缝隙里掉出一团咖啡色毛绒。

……是杨远意送他的那只小狗。

方斐捡起它时,那股混杂着青草烧灼的木质香几乎浸入它的全身,汹涌地扑向方斐,像要把他吞噬——和他们待在一起太久了,小狗也都是杨远意的味道。

他盯着自己腕上琉璃手串,苍白皮肤衬得它越发红得滴血。

犹豫片刻,方斐摘了它,和小狗放在一起。

他把这两样东西都藏进柜子深处,假装自己不小心落下。原本他应该扔到垃圾桶,眼不见为净,可他到底没那么心狠。

做完这些后,其他要收拾的也没什么难度了。

方斐很快把东西都整理好,他抛下留恋,给司机发了个消息说“五分钟后下楼”。

可他刚迈出房间,还没来得及锁,先听见了来自走廊尽头的熟悉的脚步声——杨远意左腿受过伤,所以脚步停上去总是重心不稳,有微妙的节奏差,不明显,方斐听了太久后脑内有一个拍子和它产生共振。

心跳猛地加快,方斐直接转过头不顾另一边是货梯立刻就走。

“方斐。”

命令的口吻,没给他任何喘息时间:

“你站住。”

为杨远意沉声的强硬语气浑身一抖,他像巴甫洛夫的狗被训练出条件反射,心再坚定,手脚也忍不住酸软了半拍。

只犹豫短短的一眨眼,那人已经站在了方斐的面前。

回南天让所有动作都变得缓慢而黏稠,杨远意不由分说掐住他的手腕,方斐一愣,竟然感觉到他在出汗。抬起头,杨远意脸色微红,急匆匆的汗意浸透了他的额发,棕色柔软地贴着眉尾,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怜。

灰蓝瞳色越发忧郁,与某天记忆里的样子不谋而合。

方斐猛地抽出手。

“我已经决定好了。”他说,语速很快,把准备好却没来得及和他的告别一次性讲完,“电影会退出,争取不给你添任何麻烦。珊妮姐帮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她说了,以后她不用那么费心——”

“退出剧组对你而言是不小的损失。”杨远意同样冷静,只是眼睛深处有流云聚散,昏沉沉地翻涌,“就为了和我划清界限,不值得吧?”

咬了舌头,口腔的剧痛传递到神经中枢,方斐全身都发麻。

他只想赶紧离开。

杨远意的眼神,他怕自己看久了会不想走。

方斐偏开目光将他的话置若罔闻,兀自继续说:“……我明天回平京,新城公馆的东西会尽快搬走。如果你最近不回,那我就挑个时间去拿然后发消息给你。指纹锁和密码都可以重置,门禁卡我给你放在玄关最上排——”

“方斐。”杨远意再次打断他,“还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呼吸急促起来,方斐眼底酸涩无比,却强忍着。

“我没有恨你,杨远意。只是,你对我太好了,让我产生错觉我们是相爱的。”

“不是吗?”

“不是,你不爱我。”方斐再忍不住,“你喜欢的是对我好。”

杨远意少见地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对你好,不就是因为喜欢你吗?”

“你说了解我,是根据我的行为、表情揣测心理,不是了解’方斐‘这个人;你的喜欢,是宠着我以满足自己,不是为了增进我们的感情。”方斐轻轻吐出一口气,刚开始有点打结的思绪也越发清晰,“杨导,每次我想为你做点什么,你都说’不需要‘,听起来好像是你太大度,但这样的关系令我不舒服了——所以我喊停,我们先分开吧。”

“方斐你真的……”

“电影到底是为了谁拍的,俞诺?”方斐不妥协的棱角全部露出来,他把自己变成一只刺猬,“曹歆然也像她,那我呢?”

杨远意一怔。

他回答不上来。

精神自虐让他无法自证清白。

方斐没说错,他在电影里虚构了许多可能性,最后仍不自圆其说,全部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好像这样他就能让自己好过,把现状归结于心理阴影。

不去爱,封闭自我,只享受感情里畸形的付出。

不要回报就不会被再次拒绝了。

但他还是被方斐提了分手。

长久没有回答,方斐眼底蒙上一层悲哀。

风声大作,虚掩的门被推开时“嘎吱”声伴随又冷又湿的空气,填满每一秒沉默。

“或许你其实并不在乎像谁,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就行了,不必说得那么赤裸非要追究起点。”方斐剖出全部给杨远意了,“但我在乎。杨远意,我在乎。我再配不上你也有底线,不做任何人,任何感情、回忆的替代品——分手,对你对我都更好。”

杨远意微垂着眼,他注视方斐因为激动而蜷缩着的手指。

它们紧紧地抓着行李箱拖杆,随时要走。

方斐也要走。

为什么他对方斐那么好,方斐还是会离开他?

“……我想不通。”杨远意哑声说,“1月到现在,我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很多人写的评价,夸你的,夸我的。但是电影才刚刚下映,我们就要结束了。”

方斐没表态,只吸了吸鼻子,把头偏到一边。

“阿斐,你想走我是留不住的,但我们能不能别这样告别?”杨远意始终与他保持着半步距离,呼吸停顿,声音听着让他心碎,“喝一杯再走,好吗?”

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了一下。

可能是司机询问他什么时候用车好做准备。

方斐想,应该走的,拒绝他,然后他们就再也不联系了。

或许以后也会有相见机会也不再和现在一样的关系,杨远意不吃回头草,已经为他破例一次,总不可能再有第二回 。

成年人有权利索要一个体面的告别。

情侣分手,该有或真或假的仪式,以纪念一段感情走向衰败。

“好吧。”方斐听见自己说,“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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