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跟我回去。”

雨季,《光阴如火》里方斐的戏份杀青。

“周驰”最终以身殉真理,带病坚持运动,并被捕入狱。他在狱中给好友“骆宇翔”——赵荼黎扮演的进步青年——写信,一封一封,每天不断地雪片似的送出去,但他自己再没见到蓝天白云,不久后因病死在了狱中。

那些信由骆宇翔在远渡重洋后整理出版,寄回国内,激励了不少和他们一样的青年。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方斐很喜欢周驰的故事。

拍摄杀青戏时,剧组的取景地已经从海城搬到了东河。

一声一声的“恭喜杀青”中,方斐捧着刘啸和小吴编剧送的花,被几个合作密切的演员围在中间。崔旗亲密地搭着他的肩膀,可惜的是他在剧组最好的朋友赵荼黎因为档期,这天去了平京录节目,一时赶不回来。

刘啸代表剧组送给他一句话:“有遗憾才有后续,阿斐,祝你越来越好!”

行李是早就打包好了的,方斐简单地和剧组成员们吃了顿便饭,为了不耽误拍摄进程就先离开了。

唐澳让他迅速回京,因为安排了另外的工作。

她是工作狂,带出的艺人可能不是演技最好的,也不一定是话题度最高的,但绝对是合作方最喜欢的,拥有稳定的口碑。

所以当杨远意问起杀青时间,方斐撒了谎,表示还有一些戏份需要先拍完,估计要耽搁一两个星期——他在这时候不想见杨远意。

不久前,星辰乐团在临港开了三场音乐会。

最后一场结束后官方主页发布了几张花絮照片,当中与乐团指挥合影的不仅有临港市长,著名导演叶承荣、其子叶协徽,还有一身黑西装的杨远意。

杨远意站在最角落,1米87的身高十足扎眼,天生就有抢占视觉的外形条件,微卷中长发梳理得十分整齐,扎在脑后。西服配领结,观看音乐会的正式打扮。

他笑得礼貌而虚假,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形挂件。

捕风捉影中,很快有人笃定杨远意去看这场音乐会多半也是为了跟俞诺见面——哪怕合影中,他们一个最左一个最右也能被解释为“刻意避嫌”。

接着又有所谓内幕消息:俞诺已经离婚了,而她和杨远意确实是旧识。

唯恐后者不够真,佐证也开始流传网络。俞诺早年在平京市管弦乐队的照片被翻出,几张成员私下聚会的现场,更年轻些的杨远意赫然在列。

一时间,绯闻甚嚣尘上,好事者带着揶揄说这算不算“破镜重圆”“电影剧本”。

对这些猜测,杨远意没有正面回应。

杀青当天,回平京的航班起飞前有五个小时空档。

跟小艾打了个招呼,方斐独自一人前往东河著名的景区紫山。

连绵不断的雨水让城市仿佛泡在了雾蒙蒙的水泡中,迷离而颓废,植物变成深绿,配以黑白灰的墙壁、摩天大楼与柏油路,悬疑剧似的色调。

雨后,深秋将至,满山的梧桐却还没有褪去绿意,植物特有的芬芳萦绕枝叶之间。

方斐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骑行道漫无目的地乱拐。

隐山寺坐落于紫山最角落,大约地图上的黄墙与十三层石塔让方斐突然起兴。他买了张票,走进去,穿过一条栽满万年青的小道,大片草坪,岔路口左拐,一座小小的寺庙坐落在茂密林间。

周遭无比安静,游人罕至。

注视大雄宝殿里的铜像,方斐有点意外。

最近似乎拜佛的次数也变得更多。

感觉身边的一切都不可控,所以人类才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佛。方斐以前不信,最近夜长梦多,仰头静静地与佛像对视片刻,跪倒在地。

比起一年前,现在有了作品有了人脉,还有想都不敢想的丰厚报酬。

他应该无欲无求了才对。

可那些照片在他眼底挥之不去,让他睡不安稳。

那么就请佛祖保佑,什么也不要了,让一切都是虚惊一场,让所有不安只停留在自己心里吧,给他一个机会毫无猜忌地坦荡地光明正大地爱杨远意。

闭上双眼,眉心紧贴粗糙蒲团,方斐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直起身。

出了大雄宝殿,东南方的角落种一棵桂花树。有些年头了,树身挺拔,枝繁叶茂,还未到开花时节却也垂了一穗花骨朵。

橙红色,也许是丹桂。

树枝上挂满红绳,错落有致,正面有“南无阿弥陀佛”,背面金色的来自五湖四海的笔迹写着主人心愿。方斐向来觉得这些举措幼稚且毫无意义,迎着僧侣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投下十元纸币,拿了一条红绳。

写字时纠结了一会儿,短短的一行,完毕后挂在了自己能够到的最高处。

等他走到寺庙门口再一回头,黄墙衬托,桂花树枝叶摇曳。

东河起飞,航程近三小时。

方斐被落地的巨大颠簸震醒,他看向飞机舷窗外,密密麻麻的雨点覆盖视野。灰色的机场,灰色天空,像他这时不肯面对什么的心情。

早些时候拜托唐澳给他找了一处新的房子,也瞒着杨远意。方斐手头宽裕了一点,因为疑神疑鬼的心思他不想把自己的全部都放在杨远意身上,像个寄生虫,哪天令人生厌就无处可去,他必须为自己打算。

方斐同时承认这些不信任都是自找,或许杨远意和俞诺之间什么也没有。

但悲观懦弱重新又开始纠缠他,让他总把事往坏了去想。

降落后,小艾首先接到了唐澳的电话让她带方斐去新房子试住,看有什么不方便好联系中介。她跟方斐汇报,表示有司机等他,自己稍后带着行李去找方斐。

方斐说好。

刚走进通道,就感觉好像身边的人骤然变多了——居然是接机的粉丝?

这待遇方斐没想过,但他保持着淡定和自己的节奏。粉丝大约十来个,清一色的女生,或是举着手机或者干脆上了长枪短炮,围着他往前。

耳畔快门声响个不停,有人偶尔问他一句“今天过得怎么样”,但也没有真的期待他诚恳回答,仿佛例行公事。

方斐不讨厌粉丝,但天色灰暗,他心情也差,无视所有镜头与脚步声,沉闷地越走越快。

视野浓缩在身前两三米区域,偶尔有人从对面相对而行。

机场拥挤,这些都是常态。

方斐不关心有没有人接机,他累极了,因为未来必须要面对的事和一大堆假设,他现在只想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却不确定会不会在新环境失眠。

又一个人走来了,牛津皮鞋,直直地挡在了他面前。

“方斐。”

熟悉的声音伴随某架航班延误的通知一起响起,震麻了方斐半边身体,他惊讶地抬起头,果然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杨远意衬衫领口散着,头发微微凌乱,眼底布满红血丝,发狠地瞪着他。

包裹他的快门声停了一拍,镜头后的人诧异地探出眼神好奇打量突然出现的男人。杨远意往前走了一步逼近方斐,压低声音:

“你回来不告诉我。”

方斐躲闪须臾,问:“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灰蓝色眼睛里闪过迟疑,杨远意不管不顾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他,拖着方斐往停车场的方向。他挣扎,但杨远意的手像一把钳子,夹得他骨头快碎了。

“跟我走。”

杨远意腿长,大步拉着方斐疾步往前,轻而易举把那群长枪短炮都关在电梯轿厢外,混不在乎她们的反应。

电梯下行,杨远意背过身但没有放松,依旧把他抓着。

不锈钢门倒映出他的脸。

方斐很少从杨远意神情里直观地看见疲态,现在他十足被动,可一点也不慌张,更不怕哪里惹了杨远意不开心。

他说不清自己的放肆从何而来,只是感觉——

杨远意又把自己裹进西装革履的盔甲,但已经没那么刀枪不入了。

机场往下走出一百来米,停车场弥漫着汽油味,方斐想吐。

他在这时对杨远意充满抗拒,直到一路被拖到那辆大G面前,方斐往回用力抽手,被杨远意猛地推在车门上。

“别挑衅。”杨远意逼近他,眼中已经有怒意。

然后他打开副驾,简短命令道:“上去。”

“有人来接我了。”

“你说还有两个星期才回来。”杨远意冷静地对他所有话充耳不闻,“骗我,嗯?”

方斐保持拒绝的姿态,不再挣扎,却偏过头一动不动。

他几乎没这么抗拒过接触,杨远意心里隐有不快,更多的是失落和担心。本能告诉他不能放手,可杨远意也说不出别的挽留的话。

“上去。”杨远意要推他,“现在就跟我回家!”

“那不是我家。”方斐突然提高音量,“我在平京没有’家‘!”

杨远意猛地松开他:“你今天怎么了?”

情绪堆到最顶,临近沸点的血液反而凉了半截,方斐被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刺得后背一阵冷汗。迎上杨远意的目光,方斐不知还能如何控制表情:“我怎么了?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不行吗?”

“那你直说啊,为什么要骗我?”

方斐嘴唇微动,忍住了那句“我不想见你”。

心里仍然有所保留,害怕一路滑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他久不说话,杨远意的怒意也有所平静了。

将方斐困在双臂间,他是质问的语气:“我开会到一半看见你杀青的消息赶紧去问刘啸怎么回事,他说你离开东河了。不确定你是不是直接回平京,我联系唐澳,她跟我打太极,还说你打算回家去——你租了房子,从来没打算告诉我,对不对?”

“……”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必要。”方斐说完,诧异于他会对杨远意无情。

对方脸色变了变:“猜到了,所以我才扔下工作立刻来机场,只想能不能堵住你。如果不是这班飞机,我就在这儿等,等到你为止;如果今天等不到……”

如果今天等不到你——

杨远意差点脱口而出:那我可能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方斐也会离开他。

恐怖的强烈的预感驱使他闭嘴。

“先回去,好不好?”杨远意几乎在求他。

方斐脑袋深处嗡嗡作响,甚至听不清自己的话只会本能抗拒。

“我不跟你走。”

“阿斐?”

杨远意的眉心轻轻地一皱,表情悲伤。

但钳制他的手并不松,方斐怀疑腕骨已经被掐出淤青了。

他平时最会因为一丁点疼痛装娇气,也常被情趣似的折磨弄得支持不住一边流眼泪一边求杨远意不要放开,但现在骨头好像快裂开,方斐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离得足够近,停车场的照明效果不好。

方斐直视那双灰蓝的眼睛,然后从里面看见了两个倒影。

隐山寺的桂花还没开,但他莫名地闻到了香味,阻挠事态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阿斐,别这样。”杨远意从未用可怜的语气跟他对话,“你怎么了?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跟我走了?”

“……”

“我们回家再说,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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