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彗星撞地球

发布会还问了别的问题,比如方斐这些年做了什么。

年纪轻轻摘得金橄榄影帝头衔,随后沉寂,没有再演过一部戏。后来曝光,已经和拍摄《荒唐故事》时气质完全不同,变得冷冽又疏离。

这本身就像电影情节,但方斐委婉地用学业回避掉了记者们想听的答案。

记者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毕业后不继续拍电影呢?据我所知,很多项目在和您接触后都没有继续展示出合作意图,这其中是否有隐情?”

突然如坐针毡,方斐毫不怀疑记者故意问的。

“因为我当时很累……”

“请不要问和电影无关的问题。”身边,杨远意截断了他拙劣的掩饰,看向记者,“香蕉视频的?对不起,我不记得邀请过你们。”

立刻有两个保安围过来,记者讪笑着,到底没逼迫方斐。

方斐坐在位置上松了一口气。

发布会散场,没有人再问关于他疑似退出娱乐圈、又回来拍戏的原因,也没有问大家关心的曹歆然被换掉的真相。而后者,就连许穆、常怀宇这种跟杨远意还算熟悉的人都闭口不言,就好像这个人真的从头到尾没参与过。

结束后,方斐没有去许穆攒的局。

他被何小石盯着,晚点时候有个广告拍摄,需要马不停蹄地工作。

这也是几年来方斐第一份主动找上门的合作,何小石感觉流量开始变现,对他上心不少,不仅给方斐请了个女大学生做助理,还亲自监督他的重要通告。

何小石在,方斐跟杨远意的接触也被迫减少了。

他开始变忙,除了广告,还有一些时尚活动也因为他在金玫瑰红毯的优秀表现和他接洽,品牌合作,综艺邀约……只要电影还未正式开机,方斐就不能干脆地推掉。这阶段他需要积攒资源人脉,而何小石会处理这些。

见面少了,以前不是没有过,后来的结果就是两个人渐行渐远。

曹歆然在方斐心里埋下一根刺,他半推半就地忙,猜想要么这次也重蹈覆辙,以为杨远意会同样很无所谓。

方斐甚至做过心理建设,如果因为长久没见面、不听话,杨远意找了别人,像换掉曹歆然一样换掉自己,那他可能会伤心,却不一定歇斯底里。

但当聊天框里的内容越变越多,方斐慢半拍,从字里行间咂摸出一点……

“你最近好忙,都不来看我。”

怎么看也不像杨远意说的话,他却就这么坦荡地打出来,还在后面自然地安排:“今天结束后过来,我找了部电影等你一起看。”

这和依赖不同,杨远意只喜欢大方的命令,连提要求都理所当然带着一股骄傲口吻,好像方斐真的不去,他也没有损失。语气恰好拿捏方斐最敏感的癖好,杨远意哪里是在撒娇,分明有恃无恐地赌方斐无法拒绝自己,并且未尝一败。

今次同样,方斐推掉了晚上和新认识的合作对象的饭局,结束采访就匆忙赶往新城公馆。

看电影只是托词,刚进门,杨远意就叫他去洗澡。

家庭影院的房间将遮光窗帘拉得很紧,似乎与世隔绝,只剩下银幕的亮光。方斐穿杨远意的衣服,被他拉过去靠在身边。

本以为又是晦涩的黑白文艺片,靓丽色彩一浮现,方斐发现,他还是不太了解杨远意。

银幕上,男女主难舍难分抱在一起。

而现实中杨远意勾过方斐的肩,隔着衣服爱抚他的锁骨,一路点燃火星。

方斐不知这两个小时怎么度过,杨远意极少说话,就算开口也是哄着他“乖”“交给我”“腿不要乱动”。杨远意几乎吻遍了他的全身,像电影里主角做的那样,银幕鲜艳的光映射着方斐身体的轮廓,他呼吸粗重,激动得眼角流泪。

被抱住,背对银幕时,方斐只听见音箱里那些不加掩饰的喘气声,背景乐遮盖掉一部分,极为煽情地勾勒出糜丽氛围,让他恍惚间想自己也在其中。

可能他确实在,对手戏演员就是杨远意。

他们接了好多吻,到最后舌头也麻了,交缠的触觉逐渐减弱,好像融为一体。哪怕幕布打出了剧终,杨远意却并未停止,他抱起方斐,解开绑着他手的领带,两个人倒在地毯上,他低头亲掉方斐脖子上的汗珠。

胸口起伏不定,杨远意压在他身上,拽过衣服,遮住方斐的脸。

他轻轻地用耳朵贴方斐的心跳,闭起眼。

“阿斐。”杨远意宛如梦呓,“阿斐,你和我在一起吧。”

若干年后,回忆起那部描写六十年代法国的电影,那个夜晚,那天脆弱的杨远意,方斐仍然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动。

他仿佛回到了第一夜与杨远意肌肤相亲,获得无与伦比的满足。

当时当下,方斐也没法说服自己杨远意是因为爱才说的这句话,可能有一点,但他还怀有戒心。换角风波让他无条件的顺从多了一道阴霾,自私占据上风。

而自私是无法让位给爱的,爱情需要奉献。

他还做不到。

但他仍说:“好啊。”

方斐不记得当晚他有没有睡过,仿佛一直徘徊在清醒的边缘,感知呼吸,拥抱,喃喃的情话。可他睁不开眼,唯恐感官的反馈与现实背道而驰。

这一觉睡得很累,没挪地方,翌日方斐冷不防地骤然惊醒,周围依然是黑暗。

翻了个身,接着一条腿直接触地,方斐一愣。眼睛适应了环境,他迷茫地看了半晌才发现,他居然在放映室的沙发上睡的,盖着条柔软的黑色毯子。地暖将房间里固定在最适宜的26度,尽管已经11月,方斐却感觉不到冷。

他长叹一口气,拖着疲惫的四肢坐起身,打开桌上的一盏小灯。

暖黄光充斥整个空间,前夜那张被弄得一团糟的地毯揉起来叠了两下,欲盖弥彰地倒在角落。方斐不敢多看,匆忙地拿起沙发另一端的衣服套上,接着四处找手机,好不容易在茶几下层看见,电量剩余1%,随时要罢工。

东八区,上午十一点。

二十多条未读消息,但除了何小石发的没营养公众号,傅一骋的关心,老妈的保留节目“早上好!愿你好心情!”,好像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方斐想了想,也对,他是一早安排好工作才来找杨远意的。

但是杨远意去哪儿了?

放映室厚重的门后是一个大晴天,方斐被晃得不得不原地站了一会儿,试着喊了句“杨老师”,暂时没有得到回应。

主卧没有人,厨房没有,客厅也没有。

方斐跑向最后一个地方的脚步加快,停在紧闭的书房前,刚抬起手要敲,实木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打开,他停下的姿势呆滞又滑稽。

咫尺之遥,妆容精致的女人有着混血感明显的五官,脸上同样挂着疑惑,却不看他,偏过头去问里面的人。

“哎,怎么昨天还留了人过夜?”她语气是主人般的理所当然。

杨远意终于出现,姗姗来迟地从两排书架中走到门边。先握住方斐的手腕把他往里面拽了一把,杨远意朝书桌仰了仰下巴:“去喝点水。”

方斐说好,看见那个玻璃杯,端起来,专心致志地背对杨远意。

身后的对话却没有因此避着他。

还好,话题与他无关。

“你总站在他那边。”女人有点难过地说,“这次他要跟我离婚,你都不劝。”

杨远意说:“他又不会真的离。”

“得了吧!”女人“哼”了声,“你就只会帮他说话!我告诉你啊杨远意,我不是怕他,大家各玩各的早说好了,非要离婚,丢脸的可不是我,是他陈家所有人。”

“你的口气让我想到妈妈。”

女人笑起来,刚才的难过又一扫而光:“真的?那我还是活成了最讨厌的样子。”

杨远意也笑了下。

“今天就不打扰你了,我中午约了人。什么新中式分子料理的,哦哟,复杂得很。好吃的话推荐给你,去刷陈遇生的卡!”她说完,压低声音换上暧昧的语气,“你带小朋友吃啊,不要总把人家藏在家里,这么好看,我刚吓了一跳呢——”

“姑奶奶!快走吧!”杨远意无奈地把她推出去。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一路洒向门口,随着落锁响动,房子里重归安静。

“阿斐。”他打破了沉默,“没事,她走了。”

玻璃杯里的水一点没少,方斐转过头。

杨远意今天终于不穿黑色,但也是浅灰的连帽卫衣,运动裤,赤脚踩着拖鞋,裤脚一高一低。这身打扮让他年轻好多,甚至比五年前还要帅,昨晚没时间细看,这时方斐才发现他头发也长了,发尾微卷,堆在颈窝里。

乖乖站在杨远意身边,方斐问:“刚才那位是……”

“我姐,杨婉仪。就是之前她喊我陪洛乔安跟组拍戏。”杨远意接过玻璃杯,喝了口,揉着方斐的后颈,“亲生的,她大十分钟。”

方斐果然吃惊了:“龙凤胎?”

“长得不像,对吧?”杨远意拉他去看书桌上一张合影,“我像妈妈多点。”

照片上的杨远意穿学士服,身侧是姐姐,父母分别占两旁,一家人和乐融融地以某大学管理学院的科研楼为背景合了影。

方斐端详杨远意二十来岁的样子:“我以为你以前是念文学或者新闻的。”

“我妈的要求。”杨远意不太想提这件事表现得明显,他把相框倒扣在桌面,“看别的吧,别老盯着它。”

书桌宽大,这个相框让方斐往不常注意的半侧看去。

好几个相框,透明的,线条简约看不清边界,错落地摆在一起。杨远意应该喜欢收藏对他而言重要的瞬间,方斐视线扫过,看见了许多不同角度的自拍——用三脚架,把人和景和事都框入,定格,保留成永久。

“在东非,埃塞俄比亚。”杨远意顺着方斐的目光解释,“我当时跟着意大利的老师学电影,他拍纪录片,拍旱季的动物迁徙,我们在那儿待了六个月。”

“法国,我第一次拍短片,主演是从附近一个剧组随便拉来的。”

“托斯卡纳,后来沈钧拍电影的时候要去那儿取景,还找我要了攻略和当地交通的联系方式。那个地方确实很美,有时间带你去。”

他比方斐大十岁,年月对他很偏爱,并没让他被生活压垮,反而更有种成熟的魅力。

滔滔不绝的介绍在触碰到一张照片时突然断了,方斐半晌没听见后续,低下头,发现那张照片只是一个普通的花园。

彼时应该在六月,绣球花盛开,花园里有场聚会,男男女女的面孔都青春洋溢。

方斐注意到照片最边缘穿白衬衫的女孩,她年纪也不算大,美得沉静,高雅,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冷漠。她盯着绣球花发呆,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看向镜头。

“……那是我姐姐在乐团的朋友们。”杨远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淡地说,“她生日,请其他人来家里玩。她让我给大家拍一张照,拍得好的她都拿走了,这张不知怎么留下来,我觉得还行,就一直放到现在。”

“乐团?”

“管弦乐团,市里的。”杨远意笑了,“我姐的长笛水平很不错。”

方斐还想问——他对杨远意二十多岁时简直充满好奇——但杨远意的下一句话很快让他转移了注意:“阿斐,你看,这儿有你。”

他“诶”了一句,见杨远意指向支架边的一张6寸照片。

方斐失语。

金橄榄颁奖礼,他最骄傲也最狼狈的高光时刻,杨远意不知在哪儿拍到了他。那时他说了好多话,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却没胆子指名道姓说感谢杨远意。

方斐又开始心跳过速,昨晚的话好像不必再特意确认。

他语无伦次,最后问:“……为什么拍这个?”

“不知道。”杨远意想了想,“说不清楚。”

“……”

“你那天告诉记者,拍完电影你很累,不想继续了。”杨远意问,“为什么累?”

“说不清楚。”方斐用刚才他的回答。

杨远意安静了很久后,才说:“我有点后悔。”

但后悔什么呢?

没有多问几句吗?还是当时爽快地分开了?

多问了又有什么用?

只会让彼时的方斐处境更加艰难吧。

方斐摇头:“没什么,是我活该。”

他选的去吻杨远意,有任何后果都由他承担。

他和杨远意开始于荒唐的雨夜,最初的日子里他们总在昏暗的凌晨相会,匆忙做爱,太阳出来后假装成剧组的普通同事,用镜头与眼神埋藏暗潮汹涌。

星岛的梦杀青了,他也该走出来,或早或迟。

只有第一次叫做偶遇,像杨远意说的,他只喜欢蓄谋已久的相逢。

所以杨远意爱他,未尝不是彗星撞地球般的极端小概率事件。

听上去不可思议,或许有朝一日会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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