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反杀

是日, 长安留守李澄亲率百骑护送李隆基至神都城外。因为没有奉诏,李澄不敢在神都外多做逗留,当日便折返长安。

李隆基掀起车帘,看向神都熟悉的景象。

当日他是背水一战, 扶灵远赴西京, 如今带伤而归,却是他此生打得最漂亮的一场胜仗。墨色衣襟上的麒麟张口吐焰, 他不禁有几分激动, 待日后麒麟换金龙他成为这天下之主时,他一定要让天下人看看, 李唐王孙治下的江山该是怎样的盛世模样!

“入宫。”李隆基放下车帘,干脆地对车夫下了命令。

这个时辰是早朝的时辰,他只须一路哭上万象神宫,自有臣子帮他请命说话。走到这一步, 他自忖已经拿捏大局七成, 剩下的三成便让天下人帮他冲锋陷阵吧。

马车一路往紫微城行去, 越是靠近皇城,李隆基的眼圈便越红。这是他酝酿许久的哭诉,他越是情真意切, 就越容易打动那班苦“武”久矣的臣子。

接到李隆基入城的消息后, 武皇特意命裴氏抱来大朝会时才会穿的衮服, 她戴上了冕冠, 垂落的十二条旒珠半掩住她那双锐利的眸子,即便已满是沧桑,可依旧带着不怒自威的寒光。

今日李隆基刺来的可不是一把匕首,而是天下人对女人主宰天下的怨愤。

她是大周的天子,今日她要让天下人看看, 她究竟配不配做这天下之主!

武皇平举双臂,任由裴氏将冠冕穿戴整齐。

婉儿拿了玉璜来,亲手给武皇戴在腰上。她必须承认,若说当年武皇登基时是意气风发,那今日武皇便是沉敛如海,帝王之息无处不在。

武皇等婉儿给她缀好玉璜,笑道:“婉儿,走,随朕上朝。”

“诺。”婉儿微微垂首,跟着武皇踏出寝宫的殿门。

朝臣们鱼贯进入万象神宫,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唱,婉儿跟着武皇徐徐走入大殿。

臣子们瞧见武皇这样的打扮,下意识地算了算日子,今日并不是大朝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武皇换上了衮服,想来定是有什么大事宣布。

先前就不知武皇是什么心思,今日早朝武皇又来这一出,他们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日这朝堂四下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杀气。

英王李显穿着朝服站在百官之首,瞧见武皇走近后,恭敬地上前扶住母亲。

武皇微笑,牵着英王的手一起走上龙台。

“阿显,你就站在朕的边上。”武皇扬声下令,殿上诸臣都听得分明。

他们纷纷向李显投来目光,经年阔别朝堂,四十多岁的他像极了一个小老头。武皇虽老,可在龙椅上一坐,那帝王之气油然而生,两相比较,不得不承认,李显太过平凡,平凡到穿着朝服也不像个皇家子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们很快便反应过来,急忙朝着武皇跪拜行礼。

武皇大手一挥,“平身。”

众臣起身。

“今日诸位臣工,有何要奏?”

就在众臣以为武皇要宣布大事时,没想到武皇反而张口问他们政事。

陛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百官们各有所思,惴惴不安。

正当此时,殿外响起了内侍的声音,“陛下,临淄王回来了!”

李显咬了咬后槽牙,武皇握住了他的手,抬眼对着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李显只得忍下,乖顺地听从母亲安排。

“咳咳……”李隆基踏入大殿时,捂着心口低咳了两声,垂首趋步穿过百官,走近龙台之下。

百官们看得清楚,临淄王颈边有好几处结痂的伤口,此时他双眼通红,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让人心生怜悯。

“祖母!”李隆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又哽咽,“孙儿回来了……呜呜……”

武皇气定神闲,淡声道:“回来便好,说说,皇陵那边的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吸了吸鼻子,既然武皇帮他开了话茬,他便不客气了,“祖母容禀……孙儿那日照旧守陵,为阿耶抄写经文祈福……然后……然后忽然杀出十余名死士……”他说到动情处,扯开了衣领,让朝臣们看清楚他的伤口,“二话不说,便朝着孙儿脖子砍。”

武皇微笑,“你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

“幸得护卫忠诚,拼死护卫孙儿逃入陇西山林,借着山势地形,孙儿这才躲过一劫。”李隆基这会儿哭得更惨了,忽然重重对着武皇叩首,“孙儿恳请祖母彻查此事,还孙儿一个公道!”

武皇顺着他的话,故意问道:“众卿以为,该从何处查起啊?”

瞧见武皇主动开了口,当中一名李唐旧臣走了出来,手执笏板对着武皇一拜,“皇孙接连遇害,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便是嫌疑人。”他虽没有点明太平,可众臣都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可公主已经被武皇秘密处置了,再深究此案,只怕也查不到什么。

当务之急,最该做的便是逼迫武皇当殿立下太子,或是逼迫武皇当殿起誓,终其一生绝不加害李唐皇孙。

先帝嫡系一脉,只剩下了临淄王与秦王,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二人的性命,以免这江山最后传到武氏手里。

武崇训听得刺耳,肃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宫空置多年,除了先帝血脉外,谁觊觎储君之位,谁便是嫌疑人。”李唐旧臣反唇相讥,硬生生地把武崇训的话梗在了喉间。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还临淄王一个公道,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这人堵完武崇训的话后,便跪地叩首。

很快地,李唐旧臣们纷纷出列跪地叩首,一声又一声的“臣附议”如海浪般袭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能趁机逼迫武皇立下储君,他们战战兢兢守护江山十年也算是盼到了曙光。

武皇不惊不怒,徐徐问道:“朕若不愿彻查,你们当如何啊?”

众臣以为武皇是铁了心的想要包庇公主,留公主一个好名声,他们怎能容忍武皇这样的行为,顿时群情激奋,再次叩首请命。

“陛下是万民之主,岂能以一己之私,置国家法度如无物?”

“还请陛下彻查此案,以正法纪!”

“你们……”武崇训张口欲斥,看着朝堂上大半朝臣跪下请命,“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如此逼迫陛下!”

“臣附议。”狄仁杰也站了出来,领着太平朝中的心腹臣子们一起跪地请旨,“法不正则天下乱,臣请陛下彻查此案!”

武崇训以为自己听错了,“狄公,怎么连你也如此!”

狄仁杰没有理他,朗声道:“陛下,莫要因一时心软,受万世唾骂!”

武皇故作无奈,缓缓起身,话却是说给李显听的,“瞧见了么?这龙椅你觉得好坐么?”

李显不敢应声,瞧见这样的阵仗,换做是他早就挥手示意臣子,他们想如何便如何了。

“君王,得有君王的威仪。”武皇这一句说得极小声,只有李显听得分明,“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君王该如何处置此事?”说完,武皇负手而立,沉声道,“这是你们要朕彻查的,朕便给你们一个真相。羽林军何在?!”

武皇的声音穿透整个朝堂,很快万象神宫便被千名羽林军团团包围。那总领羽林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武皇关入天牢多时的驸马武攸暨。

朝臣们惶恐不安,武皇今日怎的连羽林军都调动了?!莫非武皇想一网打尽,将他们这班李唐朝臣一次杀尽?!

武皇向来英明,不该做这样疯狂的举动才是。若真血洗万象神宫,武皇便会成为他天下人的众矢之的,天下只怕很快就要分崩离析,四境也会战祸四起。

武攸暨按剑走入万象神宫,径直朝着龙台走来。

“武攸暨,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带剑上殿!”

“噌!”

武攸暨没有理会这人,当即拔剑,横在李隆基颈边,凛声道:“陛下,疑犯已经拿下!”此言一出,众臣惊哗。

难道武皇今日是想指鹿为马,硬要把罪名按在临淄王身上?!

李隆基大惊失色,哭泣道:“孙儿……孙儿做错了什么?祖母你要杀人灭口?”他的一字一句都在挑拨离间。

“陛下!不可一错再错!”李唐旧臣们大声劝阻。

“一错再错?”武皇冷嗤,“究竟是朕,还是你们这班有眼无珠的傻子?”说话间,她一步一步从龙台上走了下来,斜眼看向李隆基,“厉害啊,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手段,你若能把心思用在天下万民身上,朕兴许还会留你一命。”

“孙儿不知祖母这是何意!”李隆基强忍害怕,他明明所有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武皇不可能有证据指认他是凶手,“孙儿冤枉!冤枉啊!”

武皇眸光复杂,看着他年少的脸庞,任凭他扯着嗓子在殿上不断呼喊冤枉。

他曾是武皇抱过的孙儿,更是武皇亲手照料的孩子,只是武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白净无暇的少年竟生了这么一颗肮脏的心。

为了那把龙椅,李唐皇室竟然一再相杀,她与雉奴的孩子凋零如斯,武皇只觉有几分凄凉。

她蓦地笑了,笑意寒凉,忽地背过了身去,哑声道:“怀英。”

“诺。”狄仁杰领命起身。

李隆基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他紧张地看着狄仁杰,他若查到点什么,百官们谁也不会质疑他列出的证据。李隆基忍不住飞快回想他走的每一步,狄仁杰一直没有去陇西一带调查,那几个跟着他的少年他也嘱咐妥当,不可能被狄仁杰拿住才是。如今太平已经被武皇秘密处决,他已是赢了大半,只要他抵死不认,他不信武皇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治他的罪。

镇静!镇静!

李隆基不断劝慰自己,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武皇既然点了狄仁杰当殿断案,众臣也希望狄仁杰能拿出实证来。

只见狄仁杰头也不回地走至殿门前,恭敬地对着殿外拱手一拜,“殿下。”

殿下?!

放眼整个大周,唯有公主有这个称谓!

众臣霎时惊白了脸,看着那位熟悉的公主堂堂正正地穿着朝服踏入万象神宫——

太平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此时微微昂头,久沐权欲的她已有了帝王之姿,只要她在朝堂上一站,谁都无法无视她的存在。

婉儿瞧见太平平安归来,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了扬。

太平知道她会悄悄顾盼,借着行礼,太平匆匆还了婉儿一个笑容,直起身时,朗声道:“臣不辱使命,于陇西缴获人证物证,如今从犯皆已押至殿外,听候母皇传召。”说着,她从怀中拿出奏疏,双手奉上,“这是此案详情,还请母皇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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