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难渡

武三思拼着最后的气力, 只换来几下微乎其微的轻颤,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婉儿将药膏与羽毛小心收好,原想叫唤内侍们把地上的武三思扶回榻上, 可她甫一开门, 便撞上了太平心疼的眸光。

婉儿连忙垂首,低声唤道:“殿下。”

太平去牵她的手, 婉儿第一次躲开了, 太平没有迟疑,再次去牵她的手, 牢牢地攥在掌心,认真道:“婉儿别怕。”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重到足以平静婉儿忐忑的心。

婉儿原以为太平瞧见了这样她,会害怕或是嫌弃。只因她的手不该沾染这些鲜血, 只该捏着毛笔, 书写天子诏令。

太平的语气比方才更温柔了些许, “是他活该。”说着,她屈起小指,悄悄地挠了挠婉儿的掌心。

婉儿的另外只手轻轻地覆上太平的手背, “有殿下这句话, 就够了。”说着, 她缓缓抬眼, “臣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

太平听见“复命”二字,心弦瞬间绷了起来,“本宫跟你一起去。”

“殿下若是去了,事情便复杂了。”婉儿微笑,这本来就是她的差事, 若是太平跟着她一起面见武皇,岂不是坐实了她与公主勾结么。

太平还是不放心,“那……今晚本宫留宿宫中……”

“殿下应该去看看驸马。”婉儿提醒太平,“带剑闯殿并非小事,陛下也需要一个宽赦的理由。”

太平的话哽在了喉间。

婉儿的笑意微浓,“来日方长。”说着,又拍了拍太平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太平终是松开了手,婉儿对着厍狄氏道:“贞娘,我瞧殿下脸色发白,既然来了,便宣个太医请脉吧。”

厍狄氏点头,“婉儿放心。”

“我去唤内侍来,先把梁王扶回榻上养伤。”婉儿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干脆地转身离开。

太平是怎么都不放心婉儿的,“贞娘。”

“臣在。”厍狄氏应声。

太平正色道:“你去帮帮婉儿。”说着,她从敞开的门望了进去。虽说阿娘确实动了杀意,可阿娘也没有虐杀武三思的意思,若不是因为她,婉儿何至下这么狠的手。

厍狄氏迟疑地看看公主,“可殿下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本宫习惯了的,每个月总有几日如此。”太平说完,转身便离开了这儿,她确实应该照着婉儿说的,先去看看驸马。

今日这出戏尚未演完,这最后一出,她可要好好演。

厍狄氏见殿下走远了,她也不好一直跟着,当下便折返了明堂。

早朝已毕,文武百官渐离万象神宫。

武皇心绪不宁,没有留在明堂批阅奏疏,带着裴氏去了天堂。

婉儿回来复命时,先瞧见了候在天堂外的裴氏与厍狄氏,她多瞧了两眼厍狄氏,厍狄氏微微笑了笑,以示安心。

贞娘办事向来妥帖,她既然回来了,想必殿下那边并无大事。

婉儿收敛杂念,趋步走入了天堂。

武皇正在诚心祷告,此时跪在大佛之下,双手合十,合眼默默念着经文。

婉儿不敢打扰,便静静地候在一旁。

“咚!”

一旁的法师敲响金钵,发出一声震耳响声。

武皇徐徐睁眼,伸手示意上去搀扶。

婉儿上前搀住武皇,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事情都办好了?”武皇淡淡问道。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给法师递了个眼色,法师便领着一众僧人退出了天堂。

偌大的天堂只剩下了婉儿与武皇,婉儿忽然松了武皇,往后退了三步,恭敬地将收好的药膏与羽毛拿了出来,“臣斗胆,对梁王用了毒。”

武皇目光复杂,只看了婉儿一眼,不怒自威。

婉儿如实回禀,“今日殿下当众打了梁王三十大板,虽说用的是女子刑具,可梁王实在是痛呼得厉害。此事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往后梁王的子嗣与公主如何相安无事?”

这也是武皇心中郁结之处,“说下去。”

“梁王身上的伤必须养好,至少从外看来,他的伤是愈合的。”婉儿缓缓说着,“如此一来,他的死便不会算在殿下的头上。”

武皇静静地看着婉儿,不发一言。这样的死法,确实折磨人,可这也是唯一的法子,可以避免太平与梁王子嗣结下仇怨。

天子讲制衡,在这件事的处置上,婉儿确实办得漂亮。

“为免梁王临死胡言,扰乱朝局,臣还让太医们用了哑药。”婉儿没有一件事想藏,这个时候但凡有一句虚话,都会招来武皇的猜疑,轻则重打,重则偿命,“臣吩咐太医们日夜照料梁王,每日换药具有三名太医批注病情,待伤口愈合,再请世子入宫接回梁王。”

“你倒是为朕考虑周到。”武皇似笑非笑,婉儿竟连这些都考虑到了。留梁王在宫中治伤,那是天子隆恩,彰显的是武皇的仁德,治好了外伤再让世子领回家去,武三思之死便怪不到她这个姑姑身上。

婉儿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惶恐。”

“惶恐?”武皇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正视天子之瞳,“朕知道你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可今日,朕竟有几分……”

天子是不能说这个“怕”字的,所以武皇止住了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邃的打量。

婉儿这样的臣子若是忠心耿耿,以她的本事,可堪大用,可若有一日不忠了,那便是大患了。

婉儿知道武皇在想什么,她顺势换了话茬,凛声开口,“今次是殿下,只因殿下亲民,凡事亲力亲为,是以才让歹人有机可乘。往后……”她直戳武皇的心窝,“陛下若是单独召见某位臣子,却被不臣之人抓做口实,按陛下一个荡名,敢问陛下又如何处置?”

女子为臣也好,为君也罢,只要掌权,就会有独会男子的时候,武三思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中伤太平,那些反对武皇的不臣之人也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莫说是公主百口莫辩,武皇自己也百口莫辩。

婉儿再次提及此事,瞬间将武皇的猜疑冲淡大半,确实,今次之事只是一个开端,威压可以镇压一时,却堵不住那些肮脏的嘴巴,拦不住那些人肮脏地胡思乱想。

究其根本,就因为她们是女人。抛头露面执掌天下,哪怕做得再好,那些人瞧见的也只是她们与多少男子亲厚。

武皇颓然松了手,负手而立,“你说该如何处置?”

婉儿仰望武皇,“臣跟随殿下管理屯田那半年,臣瞧见下地耕种的大多都是妇人,男子反倒在家读书习字。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敢问陛下,如此算是男主外,女主内么?”

武皇回想那日微服所见,确实如此。

“坊间常听人说,女子生来愚钝,臣再问陛下,女子生来不与读书,不开其智,如何不愚钝?”婉儿再问。

武皇肃然,“你究竟想说什么?”

婉儿的瞳光中燃着热血,“天下臣民,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何不分而教化?臣请陛下开设女子私塾,先开女子之智。”

武皇心间一烫,婉儿的进言确实是良策。

女子民智若开,便不会囿于闺阁之事。登过泰山,能知常山渺小,观过沧海,可明湖泊不过方寸。

“此事,还急不得。”武皇想纳婉儿的进言,可她知道这事不可莽撞,毕竟现下朝局未稳,她眼前最重要的便是把这江山给坐稳了。

婉儿垂眸聆听。

“寒门难起,世家势众。”武皇沉眸,仰头望向了天堂中的那尊大佛,“佛陀渡世百年,才走了小小的一步,朕不贪多,先走半步。”

婉儿抬眼瞧向武皇,她立在那尊矗立的大佛之下,琉璃盏上的佛灯光影投落在她的身上,在她身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一尊佛只有一张口,如何渡尽天下人?

“江山稳固,大权在握,方能随心所欲。”武皇点明了这句话,“朕现下最需要的是需要君子满朝,良将镇边,天下太平。”

她本想拔擢武氏子弟,打造一个武氏大周,可今次之事算是给了她一个警醒。若非君子,位高权重必是大患。

君子重德行,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小人贪利逐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拟诏,宣狄仁杰回京,任职冬官尚书,同平章事。”武皇突然下令。

婉儿愣了一下,“那殿下……”

“公主骄纵,调任春官尚书,一边执掌礼部,一边学习规制。”武皇说完这句话,认真道,“今年的科举是大事,公主新任尚书,她若有不懂之处,你多提点她些。”

“诺。”婉儿知道武皇是什么用意。

这时候,裴氏趋步进来禀告,“陛下,公主在天牢哭晕了。”

武皇扶额,“真是一刻都不让朕舒坦!”驸马今日大闹,她还得想个由头,好赦一赦驸马的死罪。

“先传太医,莫让太平伤了身子。”武皇先下了一道诏令,最后视线回到了婉儿身上。

婉儿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意,徐徐说着,“公主定是担心驸马,所以才会哭晕过去。”

“太平难得与驸马关系缓和,朕不能在这个时候要了驸马的命。”武皇索性点明了自己的意思。

“陛下可以褫夺驸马王爵,以儆效尤。”婉儿只能帮武攸暨想到这一步,再多的,她一个字都不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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