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杀心

武皇给太平的命令是二十板, 可板子有分类,武皇并未言明是用厉害的,还是用寻常的。别小瞧了公主的力气,有时候板子选对了, 二十板也是可以要命的。

羽林将士将武攸暨押下天牢后, 便搬了一张长凳过来,放在了万象神宫之外。

武三思尚未反应过来武皇的意思。他还以为这是武皇放了他一马, 这样既可以让太平出气, 也算是惩治了他,捱完这二十板便能雨过天晴。他生怕板子上的木刺把他的官服勾坏, 是以索性褪了官服与乌纱,干脆地趴在了长凳上。

“殿下,动手吧。”

太平并不急着动手,只是慢条斯理地卷着衣袖。方才她还面色苍白, 需要厍狄氏搀扶, 现下虽说面上稍微有点血色了, 可看她这虚样,众人都知道殿下这二十板肯定是打不疼武三思的。

“板子。”太平朝着羽林将士伸出手去。

羽林将士将板子递了过来,太平只觉太沉, 连忙推了回去, “本宫可举不动这种板子。”

“那……”羽林将士看向观刑的武皇。

武皇默许。

羽林将士很快退下, 没多久便拿了一条细板子来。这种细板子是专门对付刁钻的女犯的, 板子很细,板头上嵌了暗钉,只须轻轻一板下去,必定见红。

太平把细板子抄在手中,仔细瞧了瞧, 摇头道:“此板太新了,换个旧的来。”

“旧的?”羽林将士愣了一下。

太平指了指板子下沿,“这儿咯手,旧的都磨平了,本宫握起来不咯手。”

羽林将士又看向武皇,武皇也默许了。

武三思趴了半天,公主便耍了半天花样。

公主二十板子肯定打不死人,可若是武三思今日不见红,想必姑姑心中那簇怒火也是灭不了的。武承嗣默默地观察着姑姑的面色变化,她一直看着武三思,眸光复杂,有厌恶,有恼怒,也有失望。

没有看见杀意,便是姑姑没有对三思起杀念。

武承嗣细细琢磨着姑姑的心思,一边是最宠爱的公主,一边是不得不扶植的武氏,手心手背都是肉,今日这出戏算是两边各打了一板子,谁也没有赢。

不,准确说,是三思这边略胜一筹。

驸马犯事,关入天牢,只要往严重里说,他那驸马之位肯定是保不住了。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意外的收获。

他在心底暗喜,武三思的一声惨呼瞬间将他拉回神来。

太平拿了旧的细板子狠狠地在武三思背上打了一下,瞬间就钉出了八个小窟窿,鲜血很快从伤处沁出,在他雪白的内裳上沁出了八个小点。

这一板子打得不疼,是戳得疼,即便武三思皮糙肉厚,他也捱不住这样二十下。

“殿下手下留情……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束下人……啊!”

“驭下不严,该打!”

太平没多听他的求饶,又是一板子打在了他的背上,钉得武三思发出了一声猪嚎似的惨呼声。

“姑姑饶命!饶命!我知错了!再打下去,我会没命的!”武三思连忙向武皇求饶,便要从长凳上翻下来,跪地去抱武皇的腿。

“按住了。”武皇只淡淡吩咐了三个字,转过了身去,“此事已交由公主负责,诸位臣工,回殿,继续与朕商讨国事。”

天子都已开了这样的口,自然百官都要遵从。

左右羽林将士按住了武三思,将他硬生生地按在长凳之上,接连经受了公主五下板子,连连呼痛,他觉得自己快痛得呼不出声来。

武皇踏入大殿,忽然停下,侧脸对婉儿道:“等公主行刑完毕,你把武三思带下去医治。”

婉儿垂首,“诺。”

武皇的呼吸沉下,她这两个侄儿实在是太过贪心,一再地踩她的底线,一再地索要不该他们的东西。

希望武三思的死能给武承嗣一个警醒,莫要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武皇的目光蓦地落在了武承嗣脸上,吓了武承嗣一跳,连忙对着武皇一拜,“陛下有何吩咐?”

“还算你记得,朕如今是天子。”武皇话里有话,虽是看着武承嗣,下一句却是说给太平听的,“朝堂之上只有君臣,武三思尊卑不明,胡乱叫唤,太平,再赏他十板子。”

太平领命,“诺。”

武皇徐徐坐回龙椅,殿中很快便恢复如常,朝臣们开始与女皇商讨起了国事,似乎武三思的死活已经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李唐旧臣们听着武三思的哀嚎只觉暗爽,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如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也算解恨。

想到公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们的解恨之感又增了数成。

殿下,打狠些,打死了才好。国法治不了他,就让老天收了他!

三十板子终是打完,太平故作疲累,婉儿快步上前扶住了公主,关切唤道:“殿下。”

太平顺势覆上她的手,倦声道:“本宫无碍。”

婉儿给太平递了一个眼色,转眸看向一旁的厍狄氏,“贞娘,你先扶殿下下去休息,我还有正事要做。”她刻意念重“正事”二字,她相信太平能听出她的意思。

太平只是不放心她,悄悄地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认真道:“这是臣的差事,臣责无旁贷。”说完,她对着太平微微一笑,笑容中藏了三分心疼,柔声道,“臣去了。”

太平终是松了手,看着婉儿召来了内侍,将半身是血的武三思扶了起来,带往太医处救治。

其实,就算婉儿不出手,武三思也注定活不了。

太平故意选择旧的刑具,就是因为这些刑具上残有铁锈。在长安的那几年,刘仁轨告诉过太平,但凡被染锈的箭矢穿透,哪怕射中的并非要害,多数人也是活不得的。所以弓箭手往往不会磨去箭矢上的锈斑,那可是增进箭矢威力的天祝物事。

起初太平痛打武三思,是在发泄她的恨意,后来打他那十下,只是为了婉儿。上辈子这人时常在黄昏时登门拜访婉儿,次次都留到宵禁过了。神都宵禁一旦展开,若无天子诏令,无人能私开坊门,到处游走。他故意如此,让婉儿不得不收留他在客房休息。婉儿行的正,世人却想得歪,她留宿男子在宅中,便成了她的艳事,被后来的史官在青史中大书特书,越描越黑。

明明是男子的错,偏偏遭罪的是女人。

太平恨极了这样的不公,更心疼上一世婉儿无端遭受到这些非议。单只这一点,武三思便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搀扶太平的厍狄氏觉察了太平身子的微颤,她瞧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恨色,低声道:“臣先扶殿下去偏殿休息。”

“本宫……”太平其实不想休息,她只想偷偷过去瞧瞧,不知婉儿会如何收拾武三思。

厍狄氏早就猜到了太平的心思,“臣都知道,殿下,请。”

太平会心微笑,“嗯。”

厍狄氏随后对着候在殿门外的内侍交代,“臣扶殿下下去歇息,一会儿陛下问起,帮我如实禀告陛下。”

“诺。”内侍答应。

且说两名内侍将武三思扶至太医处,婉儿端然站在榻边,冷冷地剜了一眼趴在榻上不断哀嚎的武三思。

“武大人稍待,容妾去取了药来,亲手给武大人上药。”

“快些……”

武三思听见婉儿如此说,只觉有了生机。他与婉儿互通书信多日,一个身居深宫的内舍人好不容易攀上他这样的外臣,想必婉儿不会让他有事。

“诺。”婉儿几乎是咬着牙应的声,她先吩咐医女们先给武三思擦洗伤口,转身走向一旁的太医们,示意太医外面说话。

没过一会儿,婉儿便拿着太医们研制的新“药”回了榻边,挥手屏退了房中的医女,只留下了她与他。

武三思背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密密麻麻的小血窟窿大多已经止了血,隐隐可见其中残有不少锈斑。

这些锈斑是太平赐她的追命符,那她就给他涂抹些许“保”命符。

武三思这样的人,不该得个痛快,应该从内到外,慢慢地溃烂至死。

“妾这就给大人上药。”婉儿一手拿起药膏,一手拿起羽毛,沾了药膏,抹上了武三思的伤处。

武三思痛得连连倒吸,可很快便有一阵清凉感自伤口上升起,片刻之后,他便仿佛没那么疼了。

“有劳上官大人……”

“这是妾的幸事。”

婉儿说得冷淡,武三思趴在榻上,不便回头,这会儿看不见婉儿眼底涌动的杀意有多可怕。

“婉儿,你待我的好,我会记下的。”武三思享受着婉儿涂抹伤药的温柔,浑然不觉他的命从现下开始已经开始了倒数。

婉儿没有应他,在门外听见这句话的太平却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婉儿也是你叫的?!”

太平心头猛地窜起这句话来,若不是厍狄氏拦着,只怕她要推门进去,再狠狠赏武三思十个巴掌。

正当这时,只听里面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武三思不敢相信地看着婉儿,她小小一个内舍人竟敢骤然刮了他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子!呃!”

婉儿又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早就想打他了。

“你……你等老子养好……嘶!”

婉儿纤长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揪住了他的花白头发,猛地一揪,疼得他骤然咧平了嘴,想要推开婉儿,却发现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药……药有毒!

当武三思意识到这点,他整个身子都被一阵寒意裹了起来,那是源自死亡的深深恐惧,激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上官婉儿!你……你疯了么?!”

“武大人处心积虑地陷害殿下,本来罪该万死,你应该庆幸,陛下给了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说着,婉儿凑近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你敢动我的殿下,我便亲手送你一程。”最后这句话说得不急不慢,却透着一抹让人莫名的阴寒之气。

武三思从未见过婉儿这样可怖的笑,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挣扎着从榻上爬下来,“来人……来人……救我……救救我……”他只呼嚎了几声,便发现嗓子似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婉儿居高临下,淡声道:“迟了,武大人。”

她既然承下了这桩差事,她肯定会办得妥妥帖帖,这个时候可不能出现什么流言蜚语,影响陛下与殿下的仁德。

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早该有这样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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