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前夕

彼时, 裴氏正在给武后穿戴今日祭天的玄色吉服,半个时辰后便是祭天吉时,百官们已经在万象神宫候着武后与天子驾临。

婉儿手执《大云经》步入寝殿,趋步走近裴氏, 恭敬地跪地行礼, “臣为殿下送来元月贺礼,愿太后福寿绵延。”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巧了, 哀家今日也有一份礼物给她。”说完,她示意裴氏停下给她穿戴最外的玄色长袍, 伸手命婉儿将礼物递上来。

婉儿双手奉上,“殿下抄写了好几个月,就为了赶在今日送给太后。”

“如此,倒是有心了。”武后仔细翻看经文, 每个字都写得极是端雅, 足见太平这些日子书道渐长。以字窥人, 隐见书写之人心性沉敛了不少。

在元月初一送她这个阿娘《大云经》,其后隐喻更是让武后心悦。

“婉儿,这次你办事办得很好。”武后必须承认, 想要规劝太平, 还是得靠婉儿, 这打小养成的情谊, 自是比旁人醇厚许多,“只可惜,你若是男儿,哀家定给你个侍郎当当。”她发出低沉的叹息,她离那个天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婉儿不敢应话。

武后看看婉儿, 又看看厍狄氏,最后的视线回到了裴氏身上,笑道:“瞧瞧你们,都拘谨惯了,谁规定女子就要一世深居闺阁,相夫教子?”她笑意渐浓,“哀家就要天下人看看,只要女子踏出闺阁大门,男儿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说完,武后将《大云经》递给了裴氏,“裴氏,仔细收着。”

“诺。”裴氏虽不懂武后说的那些,可她听了那些话,只觉耳鼓发烫,心湖也有些激动。

武后平举双臂,“厍狄氏,婉儿,来,与哀家穿上吉服。”

厍狄氏与婉儿一同上前伺候,一人穿左袖,一人穿右袖,两人一起帮武后穿上了这件最沉的吉服,不约而同地低眉垂首。

武后同时挑起两人的下颌,认真道:“抬头。”

两人听令抬眼。

武后一字一句地道:“跟着哀家,一步一步走上万象神宫,让他们瞧瞧,女子挺起腰杆的风姿。”说完,武后转过身去,迈步走出寝殿殿门,长长的朱鸟玄裙迆在身后,今年的武后已经初露女帝的风范。

厍狄氏与婉儿相视一笑,她们心中的那个天下,便从今日开始,由她们的一笔一笔地描绘出来。

神宫之外,羽林将士纷纷跪地行礼。

太平站在宫阶下已经等候武后许久,她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宫袍,宫袍上的牡丹尤为夺目,此时执伞站在碎雪之中,瞧见武后来了,便走了过来。

裴氏知趣地移开了纸伞,让公主亲手给武后执伞。

武后心中欢喜,脸上却绷着凝重之色,“哀家有裴氏打伞,何须你来?”

太平轻笑,“儿给阿娘撑伞遮雪,天经地义。”

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太平唤她“阿娘”了,武后喜上眉梢,哪里还能绷住严肃,“落了雪的宫阶很滑,可要走稳些。”

“阿娘在前面走,儿在后面跟着,一定稳稳当当。”太平说完,往武后身后退了半步,低声道:“阿娘,别怕。”

武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还有什么可怕的?可听见太平这样的稚语,她只觉亲切,得此一句,远胜太多阿谀奉承之言。

“今日祭天,你来亚献与终献。”

“亚献不是应当四哥来么?”

武后望着高耸的万象神宫,语气淡漠,“他病了,今日跟太子都来不了。”是真的病了,还是假的病了,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日要让百官们认清楚,谁是她心中的储君人选。

最好那几个侄儿也能看清楚,不要再在下面搞一些小伎俩。

这几日的铜匦密奏有不少是密报武承嗣私会朝臣的,内容有的让武后高兴,有的让武后厌恶。武承嗣让朝臣们准备上书,请武后称帝,这是武后乐见其成的,可又让这些朝臣在事成之后上书请立武承嗣为太子,未免太过心急了点。

死性不改。

武后将这些债都给武承嗣记着,等她登基稳定大局之后,便一笔一笔与他清算。

太平自然知道这些事,毕竟那些密报就是她的知匦使放进去的。她安插在武承嗣与武三思府上的那些小吏眼线,绝对是最好的细作。

她手里已经握着许多这两人的罪证,之所以按而不发,只是在耐心等待一个机会。一击双杀固然是佳事,即便是杀不了两个,弄死其中之一,也算是解恨。

武后看着太平失神的样子,催道:“吉时已到,随哀家入殿祭天吧。”

“诺。”太平微微低颔,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婉儿。

婉儿不敢旁顾公主,今日的腰杆挺得格外笔直,碎雪擦过她的鬓发,偶有几点沾在那儿,就像是一块冷玉沾染了碎雪,衬得她的侧脸更娟秀了几分。

放眼整个朝堂,有婉儿这样气度的朝臣屈指可数,她只要在朝上一站,便能将那些肥腻的老臣们比下去。

婉儿如此好看,以后她若坐上明堂,只怕会忍不住一直盯着她,这该如何是好?

太平唇角微微一勾,不禁轻轻一笑。

婉儿听见了太平发出的笑声,想来公主定是起了什么“歪念”。一念及此,太平留在她衣下的吻痕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婉儿连忙正心,不敢再想公主那些孟浪之举,却浑然不觉耳根已是烧得通红。

去年终献是公主,今年亚献与终献都是公主。

百官们的心思大动,武承嗣却恨得牙痒痒的。武三思扯了扯武承嗣的官袍,示意他莫要动怒,免得被武后看出来,又要挨一顿责骂。

武承嗣只能佯出高兴的笑脸,跪地随百官一起山呼祈愿的吉语。

凭什么他努力的一切,要给太平做了嫁衣?武承嗣一千个,一万个不服。

祭天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宫,不管武三思在后面唤了他多少声,他也没应一声。

武承嗣刚登上马车,武三思气喘吁吁地扒住车壁,急声道:“兄长你听我……听我几句……”

“有屁快放!”武承嗣不耐烦地怒喝一声。

武三思缓了好几口气,终于能把话说顺畅了,“上次我们不是说好的,姑姑把太平扶得越高,她跌下来便越重,何必为她今日这样的恩宠动怒呢?”

武承嗣沉了下来,“那何时才动手?”

“今年秋收之时。”武三思给了武承嗣具体的时间,“公主不是喜欢与民同乐么?那时候人杂,最易得手。”

武承嗣算了算日子,还要忍太平九个月,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巴掌车壁,“老子就再忍她九个月!”

“这就对了。”武三思笑道,“兄长,这些事都交给我来,管保办得滴水不漏!”

“最好是……”

“噌!”

武承嗣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一声拔剑之声响起,剑锋一剑钉入车壁上,惊了武承嗣与武三思一跳。

两人看清了这出剑之人是谁,怒声道:“攸暨,你疯了么!”

“奉劝二位兄长一句,莫要再对公主胡来,否则,即便是同宗兄弟,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武攸暨抽出了长剑,骤然回鞘,转身翻身上马,打马扬长而去。

武承嗣这下更恼了,“这小子是被公主迷晕了么?胳膊肘都往外弯了!”

“弯不弯都一样,事关他的前程,他自是要护着公主的。”武三思眸光沉郁,武家就数武攸暨运气最好,娶了公主,只要好好扶持,他日公主若是入主东宫,将来他便是皇夫,子孙都会是皇室血脉。

武承嗣冷嗤道:“他也配这样的殊荣?”

“配不配都已经是驸马了。”武三思明着在劝武承嗣,其实是在添油加火,“公主这条路咱们走不起,只能另谋出路。”

“我看这小子还能嚣张多久!”武承嗣大怒放下车帘,命车夫快些赶车回府。

武三思目送武承嗣走远,阴郁地笑了起来。

就让这几个兄弟们先打一打,探探路,若是走不通,他再谋他能走通的路。众矢之的,他上次捱了一顿打便领教过了,今后他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人!

是年,武后以谋逆罪,押解高宗庶出的李上金与李素节二子入洛阳受审。自然,这两人肯定没有活命的机会。自越王李贞谋反一案开始,至高宗庶出之子尽亡,李唐王孙只剩下了庐陵王与天子李旦这两支。

武后整顿朝堂官员,或收买人心,或威压臣子,或提拔寒门,一边是举着屠刀的酷吏,一边是盼到机会一展抱负的寒门,那些李唐旧臣们只能顺应大势,效忠武后。

朝堂已平,万事已备,只欠一阵改朝换代的东风——民心。

武承嗣牵头准备了好几个月后,第一批请愿由李唐的发源地关中父老发起,请武后顺天应命,登基为君。

武后推辞此请,却拔擢了领头请愿的小吏。

第二批又洛阳百姓请愿,一万二千人的请愿声势震天,其中不乏出家之人。甚至,武承嗣还在这次请愿时,加上了不少祥瑞,比如飞上万象神宫的红鸟,比如天边弥漫的红烟。

武后再次请辞,等待着第三次的顺理成章到来。

傍晚时,一群白鸽盘桓着落入仁寿殿中,李旦与往日一样,一只一只清点完毕后,关上了鸽笼。

他坐在鸽笼外,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赤黄色的龙袍上,他倦乏地笑了笑,喃声自语:“终是到了这一日……算是解脱了么?”

五岁的小楚王李隆基走近父亲,揪住了父亲的龙袍,笑嘻嘻地道:“阿耶,阿耶,来陪我踢球!”

“三郎乖,这几日要安安静静的。”李旦轻抚李隆基的脸,“越乖,命便越长,明白么?”

李隆基怎会明白,他歪着脑袋对着父亲眨了眨眼,“为何?”

活着,大唐才有希望回来。

李旦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他远望檐上的晚霞,心道:“太平,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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