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心药

当晚, 剩下的羽林将士赶至兖州城下,刺史杨琼安排诸位将士至驿馆休息。

烛光昏黄,映照在婉儿脸上。

她在榻上迷糊呓语,不断开合的唇瓣重复的都是那两个字——殿下。

医官张谡眉头紧锁, 终是给婉儿行了针, 起身对着一旁焦急得红了眼眶的红蕊道:“大人这是忧急攻心,以至神思混沌, 呓语难醒。”

红蕊心疼地拿起帕子, 给婉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那该如何是好?”

“心病还需心药医。”张谡意味深长地说完, 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放到了婉儿枕边,“下官去给大人熬药,大人若是醒了, 便让大人打开盒子看看, 兴许能药到病除。”

红蕊从未见过哪个大夫开方是这样的, 半信半疑地问道:“这盒子里面的是什么仙丹灵药?”

张谡微笑,“大人醒了,一看便知。”

红蕊眨了眨眼, 看看张谡, 又看看婉儿, 也不知婉儿何时才会醒。

张谡抿唇点头, 便退出了房间。

他沿着庭院小径一路走向驿馆的火灶之处。这个时候只有两个婆子候在这里值夜看火,若有歇在驿馆的大人想要用水或是吃食,她们便会帮着烧水或是煮些吃的送去。

两个婆子看见张谡过来了,恭敬地对着张谡行了礼。

“给殿下带个消息,下官会用心调养上官大人的身子, 让殿下安心。”张谡凑近其中一个婆子,低声吩咐之后,将药方递给了另一个婆子,“去抓药吧,我在这儿等着煮药。”

“诺。”两名婆子各领各的事情,很快便退出了灶房。

张谡目送两人走远后,在灶台边蹲下,往灶中添了几条柴火,拿起蒲扇扇了扇。灶中烈火烧得柴火噼啪作响,像极了此时的局势,烈火已燃,干柴已放,这场腥风血雨只怕要不死不休了。

他当初只是长安大明宫中的一个小小医官,太平奉旨镇守长安这几年,一直跟在太平身边伺候。这次公主奉旨来兖州赈灾,后来起了疫情,他便奉令赶赴兖州,帮着公主救治百姓。在长安时,他看见了公主的“务实”,周边动乱,公主却不闻不问,只为了百姓生计专注农事;在兖州时,他看见了公主的“仁心”,十四个月的赈灾,公主一直兢兢业业,能救一人是一人,能医一人是一人。

他从未见过一个公主能为百姓做这么多,甚至偶尔他也会生出僭越之心,公主若是今朝坐在龙椅上那个,应当会比陛下好很多。

大仁济世,小仁救人。

这是他与公主的不谋而合,也是他心悦诚服在公主脚下的理由。所以公主的嘱托,他必定尽心尽力完成,定会帮上官大人好好调养身体。

这边红蕊擦了擦婉儿脸上的冷汗,好奇地瞄了那个盒子几眼。

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让大人不药而愈?

红蕊放下了帕子,把盒子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只见里面放了一个叠起来的纸方子。

“太平……”

骤然听见婉儿的轻唤,红蕊被吓了一跳,急忙合上了盒子,小声道:“嘘!大人,你可别这样直呼殿下啊!”

“别走……”

婉儿哽咽轻唤,眼泪悄悄地沿着眼角流了下来。

红蕊看得实在是心疼,思来想去,索性咬牙横了心,摇了摇婉儿,“大人,醒醒!大人,快醒醒!”

起初的轻摇没有半点作用,后来红蕊猛地摇了三下,只见婉儿眼皮微颤,似是欲醒。

红蕊长舒一口气,“大人。”

“殿下……”视线一片模糊,婉儿哑声再唤。

“奴婢是红蕊。”红蕊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你快醒醒,先瞧瞧这纸方子里面写的是什么?”

婉儿的意识逐渐清醒,她哪里顾得什么纸方子,看清楚红蕊的脸后,便挣扎起身,来不及穿鞋,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大人!”红蕊慌乱地挽住了婉儿的手臂,“御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您就先瞧瞧这心药到底写了什么,好不好?”

“我要去看看那个人……”婉儿想到昏迷之前最后听见的那句话,她的心就痛如刀割,“究竟是不是殿下?”

她的殿下向来说话算话,她怎会食言?

“大人!就看一眼!好不好?”红蕊哀求,生怕婉儿再次拒绝,便跪了下去,“等一会儿大人用了药,身子好些了,奴婢再陪大人去也不迟啊!”说完,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会儿夜还深着,那些大人都在宅子里,我们就是去了,也会被打发回来的。”

青丝披散,婉儿沉沉一叹。红蕊最后那句话是对的,她只是个传旨的,领旨之人不在,她在兖州逗留也不是长法。

从兖州刺史到下面的小吏,他们若是众口一词,咬死了就是殿下谋反,这盆脏水谁来给殿下洗干净?

殿下生死未卜,又被扣这样一个谋反的大罪……

婉儿只觉被一块满是铁钉的板子沉沉地压在心口上,又痛又闷,难以宣泄。上辈子太平独活的那三年,她的殿下就是这样一日一日捱过来的么?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锥了一下。

这样的煎熬,婉儿只捱了半日,便觉苦痛之极。她的殿下捱了整整三年,若不是情深似海,如何能捱下这样的凌迟?

“药呢?”婉儿颓声开口。

红蕊终是松了一口气,从枕边拿了盒子过来,取出了里面的纸方子,递给了婉儿。

婉儿低着脑袋打开了纸方子,当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眼泪滚下脸颊的同时,她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

红蕊没想到大人竟是这种反应,担心大人是不是突然疯了,“大人你……可还好?”

婉儿深吸一口气,将信笺紧紧贴在心口,“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红蕊越看越担心,“大人?”

婉儿干脆地擦了擦眼泪,望了一眼外间的天色,“红蕊,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梳洗更衣,天亮以后,再去见一见兖州刺史。”

红蕊怕极了,“奴婢去打水可以,但是大人你……可不要寻短见啊。”她听说过不少想不通寻短见的事,很多都是把随身的打发了,很快便自尽身亡。

婉儿正色道:“我怎会寻短见?”

“那……容奴婢先做件事……奴婢再去打水……”红蕊说完,匆匆在房中绕了一圈,把剪刀一类地都收在手中,又把窗户给关严了,这才默默退出了房间。

婉儿重新再看了一遍信笺,小心将信笺收好后,便走至铜镜边上,重新收整自己的仪容。殿下有殿下要谋的事,她也有要为殿下打的仗。

没过多久,红蕊便端着热水快速推门进来。瞧见婉儿已经收整妥当,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如张大人所言,那盒子里的灵丹妙药确实是药到病除。

红蕊把热水端了过去,拿了干净帕子来,浸湿了递给了婉儿,“大人,请用。”

婉儿很快濯了面,戴好了官帽,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卯时了。”红蕊如实回答。

婉儿沉眸想了好一会儿,起身到几案边,磨墨提笔,很快写好了拜帖,递给了红蕊,“天一亮,你便将拜帖送去给杨琼。”杨琼是个胆小没有主见的,对付这样的人并不难,“就说……我有口谕要宣。”

红蕊虽不知大人想做什么,可看见大人恢复如常,她是满心的高兴。

她接下了拜帖后,只见婉儿忽然凑了过来,附耳低声道:“殿下无恙,春夏应当也一切安好。”

红蕊眼眶一烫,“真……真的?”

“嗯。”婉儿双手交叠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我们在兖州待三日便走。”

红蕊重重点头,“嗯!”

“咚咚”

正当此时,张谡叩响了房门,“臣给大人熬好了汤药,还请大人趁热服用。”

“红蕊,让他进来吧。”

婉儿吩咐之后,红蕊便将张谡迎了进来。

张谡瞧见婉儿现下神色自若,与昏迷时已判若两人,便知心药定是起了作用。他将汤药放下之后,轻笑着对着婉儿一拜,“大人尽管安心,好好调养身子方是上策。”

“这话是大人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婉儿饶有深意的问道。

张谡会心一笑,“皆是大夫所言。”

婉儿瞧他有几分眼熟,“我可是在哪里见过大人?”

“下官一直在殿下身边任职,那年大人赴长安宣旨,殿下命下官给大人请过脉。”张谡认真回答。

“张谡?”婉儿想起这个人了。

张谡点头,“正是下官。”

婉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端起汤药,用小勺慢慢喝完。

张谡上前再给婉儿诊了一回脉,点头道:“还得好好调养半月,若是……”他尝试开口,“大人不弃,可否容下官送大人一程,送到神都城下,下官便回去。”

“既是她的命令,你要听,自然我也要听。”婉儿笑意渐浓,她是该好好调养身子,见面才有力气“收拾”她。

谁让殿下这般吓她!

张谡还以为要费些嘴皮子,没想到婉儿答允得这么快,“如此甚好。”

“这些日子就有劳张大人了。”

“都是应该的。”

天亮之后,红蕊将拜帖送至刺史府上。

原本杨琼还想避而不见,昨日被婉儿那么质问,他如何招架得了?可听见来人说,还有口谕要宣,他哪里有搪塞的理由?

于是,他只得命人将婉儿请入府中。

今日的婉儿与昨日的她大不相同,她身上的变化如此明显,杨琼看了只觉忐忑难安。

“上官大人,请。”

“杨大人。”

婉儿并没有立即入座,只是扫了一眼正堂中伺候的下人。

杨琼愣了一下,“这……”

婉儿没有直言,只是轻咳两声,红蕊便知趣地退出了正堂,到门口候着。

杨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屏退了那些下人。

“大人可以宣旨了。”

婉儿冷笑一声,认真问道:“杨琼,你还要你的项上人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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