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野心

朝廷诏令传至长安, 太平当即领命,同时写下奏疏,推举魏玄同代守长安。魏玄同当年因为上官仪一事被流配岭外,这些年累迁至天官侍郎。先前酷吏对狄仁杰下手, 也是此人帮忙求情, 加之狄仁杰不辩不抗,武后最后终是放了狄仁杰一马。

武后收到太平的举荐后, 犹豫再三, 还是同意了太平所奏。这几年来,酷吏横行, 收拾的大多是不臣武后之人。这魏玄同多年之前参与废后之行,若是武后在这个时候委以重任,反倒能给那些人心惶惶的官员们一颗定心丸。

她并不是睚眦必报,她收拾的只是不识时务之人。但凡有才之人, 皆可重用。她想, 难得太平推举一个高官, 她这个当阿娘应该给她这个恩宠。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候,她越是重视太平,那些酷吏就越不敢对太平下手。

太平调集好米粮后, 便亲率一千禁军赶赴山东赈灾。大灾之后, 必有大疫, 两相反复, 迟迟难平。原本料想的赈灾最长只须一年,可太平在山东一待就是十四个月。待灾情稍缓,已是垂拱四年的五月。

同月,武后侄儿武承嗣在神都洛水中捞起一块白石,上书“圣母临人, 永昌帝业”八个字,以作祥瑞现世。武后大喜,加封自己尊号为“圣母神皇”,期待着明堂落成,好以“神皇”的身份,举行祭天大典。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步。

武后这几日处理政务时,一直在思忖此事。李唐皇族甚多,就算李旦禅位,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她这个母后承位。

如何能威慑天下,让李唐皇族噤若寒蝉?

武后想了许久,一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法子。

就算要杀,也要一个由头。

偏偏这些个李唐皇族最近安静无声,酷吏怎么网织罪名都牵扯不到那些王孙身上。

裴氏给武后端上一盏甘露,看了两眼一旁伺候的厍狄氏与婉儿。平日这两位女官给武后出的主意最多,可这两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实在是让人费解。

武后批完一本奏疏,只觉烦得慌,“这天热得慌,裴氏!”

裴氏知道武后想吃什么,当即从不远处的冰鉴中取出了一盘荔枝,奉送至案边。

婉儿知趣地走至案边,开始给武后剥荔枝。

武后蹙眉,抬眼一看婉儿,“平日就你主意多,今日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婉儿将剥好的一颗荔枝奉给武后,武后并没有吃的意思,只是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就是要听她说几句。

厍狄氏的心弦一绷,此事可不能随便开口。可能只是几句话,便有成千上万个人脑袋落地。

婉儿把荔枝放回盘中,徐徐道:“如今祥瑞频繁现世,这是大吉之兆,太后何不等明堂落成,召各地宗室来神都,行祭祀于明堂?”

武后眸光忽明忽暗,琢磨着婉儿的话。

婉儿重新再剥了一颗荔枝,奉向武后,“这是国之大事,忠心之人都应欣然赴会。”

突然宣召各地宗室同入神都祭拜,谁都会想这是武后想把李唐宗室一网打尽。不来是抗旨,来了兴许也是死,有些人自然会忍不住另谋生路。

这招便叫“狗急跳墙”。

武后大笑,接过了婉儿的荔枝,一口吃下。

“只是……”婉儿还是要提醒武后,“殿下赈灾已经一年有余,灾情反复多次,殿下一心为民,只怕不能奉诏回神都。”

厍狄氏悄然扯了一下婉儿的衣袖,这个时候武后正高兴,怎的突然提及殿下?

武后上下打量了婉儿一眼,她与太平分别五年,这五年虽说偶为太平说话,可也是站在武后的立场上。如今武后对公主颇是恩宠,旁人不解深意,婉儿却是自始至终明白这对母女是什么心思。

“拟诏。”武后早就想好了保护太平的法子。

婉儿提笔,平展宣纸,认真聆听。

“第一道诏书,是赐婚诏书,太平可以自行挑选驸马,可只能在武氏里面挑。”武后刻意念重最后这句话。

婉儿捏紧了笔杆,垂眸不敢抬头。

虽说早知避不了此事,可半点不心痛都是假话。她很快写完了这道诏书,只觉一颗心酸胀得发疼。

“若是太平接下第一道诏书,就不必宣读第二道。”武后相信太平是个懂事的,也希望婉儿用不上这道诏书,“她若不择驸马,便当即拿下,幽禁兖州。”

婉儿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

武后冷笑,“婉儿可是觉得哀家太过心狠?”

婉儿摇头,肃声道:“臣不敢。”

“哀家不希望你宣读第二道诏书。”武后似笑非笑,语气寒凉。

婉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太后要……要臣去宣诏?”

“你与太平自小交好,你来劝她,兴许比旁人劝她有用。”武后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若是办不成此事,你也不必回来了,就留在兖州,照顾太平起居。”

在这种时候,这是武后能给太平的最大恩宠,是回京谋求储君之位,还是幽禁兖州囚徒一世,全在太平一念之间。

为君者,必须有所舍,方能有所得。

天下没有什么事可以两全其美,君王最忌情念,太平若还想君临天下,就必须舍弃所谓的与君两情相悦,把天下放在第一位。

婉儿只觉眼眶烧了起来,哑声答道:“诺。”说完,她几乎是压抑着自己的颤抖,一笔一划地写完了第二道诏书。

“婉儿去准备一下吧。”武后淡淡吩咐,“厍狄氏,把这两道诏书送去鸾台。”

厍狄氏领命,“诺。”

婉儿退出了大殿,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已是满眼泪花。第一道诏书她如何开得了口,太平又如何能安心接下?第二道诏书看似尚好,可无权之人,如何安然苟活一世?殿下这几年来民望渐高,那些姓武的岂能容下一个颇有民望的镇国公主?

是活着谋取真正的一世太平,还是短暂相守求一个共赴黄泉?

这是太平的必选之题,也是婉儿的必选之题。

第二日,婉儿奉诏离开神都,由一百名羽林军护卫,五味杂陈地往兖州来了。

同日,埋在鸾台的探子主事便知悉了诏令内容,以飞鸽传书,传信兖州。

在婉儿到达兖州前七日,飞鸽抵达兖州府衙,与这只飞鸽同时抵达的,还有武承嗣府中的探子传书。

其实灾情已经大好,太平迟迟没有请旨回京,就是在等武承嗣府中的消息。

春夏拿着两枚信囊走进堂中,恭敬地呈给了太平。

太平随手拿起一枚信囊,把当中的信纸拿出,展开一瞧,眸光忽然阴郁了下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春夏已经好久没有瞧见太平这样的表情了。

太平咬牙道:“阿娘真是……”她知道她的婚事不能再拖,原想谋完这边的事,亲自向阿娘请旨赐婚,给母后一个定心丸,顺势留在洛阳,好好收拾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姓武的。

没想到阿娘竟这般心急,竟差了婉儿来宣读诏书。

婉儿这几日一定心里不好受。

太平只要想到这里,只觉有两把刀子在不断捅着她的心房。

“太后?”春夏一脸惑然。

太平肃声道:“阿娘命婉儿来宣读赐婚诏书。”

“啊!”春夏瞬间脸色煞白,“那……大人岂不是……”她不敢说下去,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难受之极。

若是殿下让她给红蕊下令,命红蕊出嫁,那还不如拿把刀子杀了她!

“殿下,该怎么办啊?”春夏急死了。

太平先把这张密信移近灯烛烧了,再打开另外的信囊,匆匆扫了一眼另一封密信。

“春夏,去把前几日那名豫州客人请过来。”太平正色下令。

春夏愣了一下,“殿下?”

“让你去就去!”太平凶声道。

春夏哪敢迟疑,当即领命办事去了。

太平低头看着手中的这封密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春官尚书已知豫州来人。

“这兖州府,果然有你武承嗣的眼线。”太平仔细思忖之后,拿出信纸,快速写下一行字,放回了信囊。

她拿着信囊走至正堂门口,对着值卫的心腹将士道:“你来。”

“诺。”将士上前躬身。

太平凑近他些,将信囊塞了过去,故意扬声道:“速把这封密信传去豫州,一定要小心,莫让旁人知道。”

“诺!”将士明白太平的意思,随便在庭中随便捉了一只鸽子,把信囊套上,便把鸽子放飞了。

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出半坊之地,便被一支暗箭给射落在地。

一条黑影快速掠至鸽子身侧,从当中拿出信囊,看清楚了上面写的话——皆听王叔之意行事。

这封密信不出三日,便到了洛阳春官尚书府中。

武承嗣得意大笑,“太平啊,你还是嫩了点!”天下应该是姑姑的,储君应该姓武,而不是姓李。

这一次趁着姑姑摆开杀局,他定要遂姑姑的意,将这群李唐宗室杀个干净。

“来人!”

“小人在。”

心腹武士走入堂中,对着武承嗣一拜。

“知会兖州刺史杨琼,公主欲伙同越王李贞谋反,让他做好准备,公主一有异动,当场格杀。”武承嗣说完这话,又加了一句,“若是姑姑这边责问下来,本官可为他做保。”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证据”,“他只要一口咬定公主谋反,这封密信便是铁证。”

“诺。”武士领命。

武承嗣心情大好,走近窗边,负手望向太初宫的方向,喃声道:“姑姑啊姑姑,有些事你可不能怪我,我们都姓武,侄儿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我们武氏千秋万代,独享这李唐山河。”说完,他轻捻唇上的微须,他马上便是不惑之年,姑姑已过知天命之年,他必须趁着姑姑这几年身体康健,好好为自己的将来谋算一二。

天下岂有皇帝不同姓的道理,只要姑姑登基为帝,东宫便只能是姓武的人入住。

“太子之位,舍我其谁啊?”武承嗣暗自欣喜,只要收拾了那些李唐王孙,东宫之位迟早会落在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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