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犯上

婉儿一路疾行, 回到府外的马车上时,捂着突突直跳的心口缓了好一阵,方才将满腹恼怒压了下去。

红蕊不敢多言,她也气得很。大人为公主做了那么多, 额上都留了一个疤, 结果就换来了这种下场,实在是凉薄!

厍狄氏不急不慢地上了马车, 婉儿便吩咐赶车的羽林将士速速赶车去驿馆。

“慢。”厍狄氏突然开口, 拦住了羽林将士。

婉儿对上了厍狄氏狐疑的眸光,正色问道:“贞娘?”

“该是我问你, 你怎么了?”厍狄氏反问。

“我?”

“对,你。”

婉儿哑口片刻后,故作淡然地解释道:“我只是在提醒殿下,规矩重要。”

“哦?”厍狄氏颇是好奇, 这次是真的想知道婉儿究竟怎么了。

婉儿想, 今日肯定逃不了, 只得交待道:“当初在殿上请旨要为先帝守陵三年,如今不过半年多,她便在府中与武士眉目传情, 此事我们看了就罢了, 若是传到东都那边, 百官只会说殿下风流, 于殿下而言,并不是好事。”

厍狄氏轻笑,“所以婉儿才生这么大的气?”

婉儿沉叹,“我只是不想殿下惹上是非,招惹祸事。”

“哦。”厍狄氏似信非信。

婉儿认真看她, “你不信?”

“信,怎的不信?你这般在乎殿下,事事为她设想周到,怎的就不想想你自己呢?”厍狄氏一句话切在要害处,“你别忘了,你眉心上的那道疤是因为什么留下的?此事传回东都,殿下不一定有事,你呢?还想太后在你脸上划一下?还是给你个干脆,一刀把你的脑袋切下来?”

“……”婉儿静默了。

厍狄氏握了婉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听我一言,今日之事便算你报了殿下恩情,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法子贸然提点殿下了。”

婉儿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

“太后与殿下终究是母女,情浓于水,只要不是涉及争权夺利,不管殿下做错什么,太后也会留她性命。”厍狄氏虽说在笑,语气却冷得很,“可你不一样,准确说,你跟我都是这些人足下的蝼蚁,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这个道理,婉儿知道。

“贞娘,谢谢你。”婉儿这会儿心间微暖,回握厍狄氏的手紧了紧,“以后我会小心行事。”

“那便好。”厍狄氏另一手覆上婉儿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趁着今日还早,你不回家瞧瞧?”

婉儿自是想郑氏的,只是她若回了家,殿下若是悄悄去了驿站找她,可就要扑个空了。她身上还有武后给的任务,就算再恼殿下,她也必须先将长安的情势问个清楚。唯有如此,她才能设法帮上厍狄氏,让厍狄氏把武后交代的任务办妥了。

“明日我再去看望阿娘,今日初到长安,我还是安分一些好。”婉儿摇了摇头。

厍狄氏笑意微深,“这么说,我也该去驿站安分地过一夜。”

婉儿点头,“最好如此。”

“可今晚我必须回裴府。”厍狄氏却已打定了主意。

婉儿愕然,“为何?”

“今日是夫君的生辰,他虽不在了,可我还是会遵照约定,每年在他生辰这一日往府中的柏树上悬一条平安绳。”厍狄氏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约定,“他说,只要心诚便能儿郎平安,岁岁康健。”如今裴行俭已死,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她的儿子裴光庭,“我只求四郎平安。”

天下慈母,皆是如此。

此事就算传到武后耳中,武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事事小心。”婉儿只能提醒一句。

厍狄氏点头,“嗯。”

随后,婉儿命与羽林将士先将厍狄氏送至裴府,与厍狄氏告别之后,便独自去了驿馆休息。

红蕊端来了午膳,婉儿只吃了两口,便觉索然。

“大人,你好歹再吃两口啊,气坏了可不值得。”红蕊赶紧安慰婉儿,生怕她气坏了身子。

婉儿笑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红蕊起身走至更漏边看了一眼,认真回道:“回大人,已经未时一刻。”

“两个时辰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婉儿的笑容微僵,终至消失。脑海中再次重现太平与那武士亲昵的一抱,原本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冒了起来。

难道真如戏文里所言,越容易得到的,便越不珍惜。

婉儿越想越心酸,蓦地摇了摇头,绷着最后的理智告诉自己,即便判人死刑,也得给那人一个辩解的机会。

她的殿下不该假戏真做,不该半年不见便将她淡忘。

若太平真是这样的人,上辈子她又怎会为她做那么多?

世事总是当局者迷,即便聪慧如婉儿,如今身陷这醋海之中,想的越多,她便越怕,越想抽离那些不安,就越是身陷揣测,又怕又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句佛偈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她难得解脱,越陷越深,就越忍不住往悲处去想。

忽觉眼眶一烫,她视线已然模糊。

红蕊看得心疼,连忙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大人,快擦擦。”

婉儿接过帕子,暗自打定主意,倘若殿下真是无情至此,她何必与殿下再做纠缠,即便再难,她也要狠心斩了这情丝。

一日斩不断,那便斩一年,一年斩不了,那便斩十年。

谁要为个不爱自己的人寻死觅活?

心头虽是这样“强硬”地想着,可听见了敲门声后,她绷紧的心弦终于得了一刻的松懈。

“谁?”红蕊大声问道。

“红蕊,是我。”春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命奴婢过来,给大人送致歉之礼。”

红蕊瞧了婉儿一眼,见她满眼失落,突然又来了气。殿下怎可一点诚意都没有?打发春夏来送个礼就完了!

红蕊卷了卷衣袖,猛地将门打开,把气都撒春夏身上了,“知道了!”当下伸手将春夏手中的礼物一抱,转身便走回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春夏吃了一鼻子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红蕊居然凶了她!

“红蕊你……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

婉儿只扫了一眼红蕊放下的礼物,不过是些寻常物事,果真是没有诚意的。

门外又响起了春夏的声音,“你听我说一句也成啊!你出来!”

“我不听!”红蕊彻底跟春夏杠上了。

婉儿听得心烦,“出去,吵够了再回来。”

红蕊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吵着大人了,当下歉然对着婉儿一拜,“奴婢这就去把春夏给打发了。”说完,红蕊气呼呼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很快便关上了,可随后便响起了一串铁链声。

婉儿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起身走至门后,想要打开房门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咣!”

婉儿发现门打不开了,有人用铁链锁住了房门。

“红蕊!谁把门上锁了?”

听见婉儿的惊问,红蕊下意识想答话,却被春夏一把捂住了嘴巴。

春夏忍笑道:“上官大人趾高气昂,一再触怒公主,殿下有令,禁闭驿馆三日,以儆效尤!”说完,春夏便对着左右的公主府武士递了眼色,命他们值卫在外,便勾住红蕊往驿馆前堂行去。

红蕊挣扎不脱,便横了心,狠狠地咬了一口春夏的手。

春夏吃痛,终是松了手。

“助纣为虐!”红蕊骂了一句春夏,转身便想回去伺候婉儿。

春夏忍痛一把抓住红蕊的手,“回来!”说着,左右看了一眼,硬拽着红蕊往空庭的无人角落走。

“松手!”红蕊是气极了,“殿下没有良心,你也没有良心!”

“嘘!你这是大不敬啊!”春夏知道她恼怒,却没想到她竟恼怒到这个地步,连这些大不敬的话都敢说。

红蕊哑声道:“大人在洛阳,差点命都没了,结果殿下是如何待她的?你没瞧见么!”

春夏眨了眨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红蕊索性豁出去了,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这里!大人为了给殿下讨一道圣旨,活生生地被太后用簪子划了一下,留了好大一个疤!”

春夏起初以为公主哄哄大人便好,可知晓这事后,她终是明白为何大人会这般生气,红蕊为何会这般恼怒。

红蕊眼见春夏哑口无言,哑声道:“如今你还帮着殿下骗我出来,把大人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你们的良心呢!”

春夏解释道:“殿下她今日真的只是做戏……”

“做戏还关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大人么!”红蕊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春夏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殿下命她困住红蕊,别让红蕊在驿馆闹腾,至少这件事她一定要做到。

“红蕊。”春夏软声轻唤,紧了紧红蕊的手。

红蕊嫌弃地抽出手来,“滚开。”

春夏赔笑,“殿下说,大人一定不会好好吃东西,你非要回去伺候也不是不行,好歹跟我去厨房一趟,给大人备些喜欢吃的菜肴……”

“再好吃大人也吃不下!”红蕊白了一眼春夏。

春夏劝道:“总要试试啊,饿坏了大人,你也心疼不是?”

红蕊想了想,念在最后这句话的份上,她便跟春夏去一趟,“这可是你说的,做好吃的,就放我进去伺候。”

“嗯!我说的。”春夏猛点头。反正她只是个奴婢,她说的话,肯定武士是不会听的。

“还不快走?”这次是红蕊扯了扯春夏。

春夏悄舒一口气,便跟着红蕊往厨房去了。

太平明晃晃地惩治婉儿,所以这个驿馆内外都安排了公主府的卫士。原先住在这里面的官员,都被太平请去了另外的驿馆休息。

婉儿得知自己被太平禁闭此处时,便知这不过是太平假公济私的手段。太平就怕她见了她更生气,直接打道回洛阳复命,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所以太平索性出手就是一招狠的,把她名正言顺地“囚”在驿馆三日。

以婉儿对太平的了解,公主今晚一定会来亲自解释。想明白了这些后,婉儿气定神闲地坐回了几案边,她倒要瞧瞧,太平这次有多大的诚意!

只是……她似乎低估了太平的急切。

婉儿刚在几案边坐下不久,窗户便被谁给推开了,她惊忙起身,侧目望去——

堂堂镇国公主在窗口对着她歉然一笑,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半个身子,“婉儿,我……”

“出去!”婉儿以为见她可以平平静静的,可瞧见了心中的醋火又上头了,没等太平说完,便快步走到窗边,便想把她给推出去。

太平慌乱地扒紧窗边,急道:“梯子已经撤了,你再推,我可要跌下去了!”太平耍了一招“破釜沉舟”,断了自己的后路,好让婉儿拿她无计可施。

婉儿往窗外一瞧,果然,公主半个身子悬在窗台上,下面的梯子已经被人给挪开了。

“你!”

“好婉儿,就先放我进来,不然被街上巡逻的将士瞧见了,还以为白日有贼人翻入驿馆行窃,他们可是会放箭的!”

婉儿也知此事的严重性,即便勘破了太平的心思,也只得照单全收。

太平见她不再拦阻,便窃笑着从窗上跳下,反手将窗户一关。

婉儿躲开了太平的拥抱,面若寒霜,冷冷地讽刺一句,“殿下可真是好手段!”

太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婉儿走了一步。婉儿觉察了太平的靠近,往后退了一步。

“请殿下自重。”

“婉儿……”

太平哑声轻唤,垂眸之时,眼眶已湿。

婉儿瞧见她这样,心已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臣知道殿下只是做戏,殿下不必解释的。”

太平自然知道她能想到这点,可她更知道,她不能仗着婉儿聪慧就半句道歉都不说,“你该生我的气。”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说这句,怔怔地看着太平。

太平含泪轻笑,“你恼我,证明你心里有我。”

“不害臊!”婉儿听她这话,心是软了,可气尚未消,语气依旧是凉凉的带着戳人的锋刃,毫不客气。

“我给婉儿收拾,婉儿尽管打骂,越狠越好。”说着,太平昂头合眼,张开双臂一幅任君宰割的模样。

真打疼了,也不知心疼的是谁!

这下倒是婉儿进退两难了,“殿下就是存心惹臣不快!臣……能打你么?”她故意忍下了“舍得”二字,就是不想让太平听了得意。

太平睁眼,认真道:“我可是洗得干干净净送上门来的,不信你闻闻!”说着,便解开腰带,敞开了内裳,凑近婉儿给她闻闻。

皂角的清香味透了出来,混杂着太平身上的淡淡体香,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明知婉儿想她想得紧,殿下就是故意的!

婉儿绷直身子,背过身去,“不稀罕!”

“婉儿……”太平张臂从后面拥住了她,婉儿只挣扎两下,便情不自禁地贴在了殿下怀中。

殿下就是她心甘情愿服下的毒,就算是死,也甘之如饴。

“我想你……”太平轻咬婉儿的耳垂,气息忽然变得很烫,声音也哑了下来,“很想……很想你……”

酥痒之感自耳垂上一路蹿下,直击婉儿的心房。

这一霎,不仅是太平心跳狂乱,她的心跳也狂乱无比。

当婉儿觉察太平想要把她额上的白缎扯开时,她慌乱地扭身正视太平,肃声道:“殿下今日是来请罪的。”

太平点头,“嗯。”

婉儿微微昂头,耳根却已红透了,“我说罚什么,殿下便依什么,是不是?”

太平来之前就知道婉儿不好哄,难得她松了口,自当事事遵从,“嗯。”

“闭眼。”婉儿肃声道。

“啊?”太平隐隐有些不安。

“你依不依我?”婉儿急切催问。

“依……”太平只得闭上双眸。

婉儿拿了一条白纱过来,叠了叠遮住了太平的双眸,牢牢系紧。

“婉儿你这样……我看不清你了……”太平只能从层叠的白纱中瞧见婉儿模糊的身影,好不容易可以仔细瞧瞧她,她可舍不得这样虚度了时光。

“这是惩罚!”婉儿的气息近在咫尺,指尖抵上了太平的心口,一边挠着圈,一边逼着太平往后退去,“殿下应得的。”

太平心跳狂乱,脚后跟突然撞上了床脚,不由得一个踉跄坐倒在了床上。

“婉……唔……”

婉儿的唇骤然落下,封住了太平的话。

唯有以下犯上,方能消解这烧了半日的怒火。

起初婉儿还只当是解恨,可醋意褪去,那些隐忍了半年的浓郁思念汹涌而来,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思念极了她。

耳鬓厮磨之间,太平咬了一口她的耳垂,沙哑又蛊惑地说了一句话,“不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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