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合谋

今晚虽是上元佳节, 对武后而言,佳节是百姓之事,与她大不相关。她还有许多事要筹谋,有许多步子要思量清楚, 现下的局势容不得她松懈一分。

翻开密疏, 上面写的是各地眼线上奏的情报。

武后逐字阅读,生怕在这种关键时候错漏了什么信息, 最后招致功亏一篑。

“婉儿。”

她提笔沾墨, 发现墨已半冻。她微微蹙眉,竟忘了今日上元佳节, 婉儿自然不在殿上伺候。

一旁伺候的宫婢发现武后脸色不好,急忙跪地道:“奴婢知错!还请天后饶命!”

上官婉儿自从掖庭出来,跟在武后身边伺候至今已经过了许多年。说也奇怪,这姑娘像是心窍比旁人多一窍似的, 每次伺候总能处处妥帖, 甚至进言也能击中武后的心坎。这些日子武后已经惯于婉儿伺候, 今晚突然缺了她,武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宫婢久久没有听见武后的声音,只得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一刻也不敢离开。

“婉儿临行时, 她说她要去哪里?”武后那时正忙着看密疏, 现在回想婉儿的话, 竟觉模糊。

“回天后,今晚太子妃设宴,请了大人去作诗。”宫婢如实回答。

武后冷笑,“她倒是个识货的。”

宫婢不敢答话。

武后素知韦滟的的心性,这几个月来, 婉儿在宫中颇得赏识,这个时候宴请婉儿,只怕明为题诗,暗做收买,想从婉儿哪儿探知这边的风向。

想驯服上官婉儿这样的狮子骢,韦滟只怕花十辈子都做不到。

武后根本就不怕婉儿漏什么给韦滟,婉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比谁都懂分寸。

“太平今晚又出去玩了?”武后再问宫婢。

宫婢恭敬答道:“是。”

“这几个月来成日在流杯殿静养,也算是憋坏她了。”武后最知这个女儿的心性,若不是为了躲避赐婚一事,她怎么可能连马球场都不去。

“起来磨墨,仔细点伺候。”武后没有惩罚这个宫婢,等宫婢重新磨开墨,斜眼示意宫婢退后三步后,她才提笔沾墨,在密疏上勾画了好几个名字。

彼时,酒宴正酣,太子李显难得可以在东宫放纵三日,拉着东宫的臣僚们举杯痛饮。歌舞升平,乐声不休。

宴上并无太子妃与婉儿。

今晚开席不久,韦滟便请婉儿去了偏殿,李显知道韦滟是有要事相问,所以并不多问,索性当做没有看见,继续酣饮。

韦滟在偏殿置了酒席,婉儿入座之后,便屏退了宫人,准备与婉儿单独聊聊。

“这壶葡萄酿是今年上贡的御酒,上官大人先尝一尝。”韦滟亲手给婉儿斟满一盏。

婉儿倒不与她客套,举杯一口饮下,笑道:“臣有幸得殿下赐饮御酒,今晚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韦滟就喜欢婉儿这识时务的性子,“上官大人如今可是母后身边的红人,不知近日母后对太子的表现可还满意?”

婉儿嘴角还挂着微笑,“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之君,他的表现应当天下人来评,不是么?”说着,婉儿提壶给韦滟斟了一杯酒,“殿下,请。”

这话可是武后经常教训太子说的,不单太子倒背如流,韦滟也倒背如流。不用婉儿直言,想来武后对李显还是颇有微词。

世上最焦灼的并不是还在底层尽力往上爬的人,而是那些离人上之人一步之遥的皇族。天子久病多时,李显焦急,韦滟比李显还要焦急。李显一日没有坐上龙椅,这东宫之位一直便是悬着的,韦滟实在是寝食难安。

韦滟举杯,却不急着饮,“陛下的身子……可还康健?”如今的朝堂虽说是太子监国,可实权是落在辅政的武后手里,天子养病几日,朝臣便有几日没有瞧见天子。这样的情形,底下人肯定是会各种猜想的。

婉儿不想与她绕弯子,索性直接点明了,“去年是大灾之年,今年举国休养生息,经不起什么大变,况且太子无过,东宫之位自是稳当的。”

韦滟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当真。”婉儿微笑,语气却极是严肃,“殿下应当想的是往后,比如,太子继承大统以后,如何坐稳那把龙椅?”

韦滟笑道:“都坐上去了,谁敢把殿下拉下来?”

“天后。”婉儿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直接切中要点,“二圣并立多年,天后在朝中是什么影响力,想必殿下也清楚。”

韦滟只要想到武后那张脸,她就忍不住背脊发凉,单这一点,她有时候就佩服婉儿,可以在武后身边伺候那么多年。

“那……上官大人可有良策?”

“臣只献策,用与不用,殿下自己定夺。”

韦滟凑过脸去,婉儿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道:“扶植公主,提拔令尊。”

“扶植公主?太平?”韦滟微惊。

新帝登基,提拔皇后母族算是惯例了,可扶植公主,又有何用?大唐除了开国时候,出了个平阳昭公主帮着打天下,此后数十年来,从未有一位公主参知政事。

“殿下不扶植公主,难道要扶植殷王么?”婉儿的语气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干系,“殷王现下可是一个劲地讨天后的欢心。”

韦滟蹙眉,“让公主参知政事,这诏令只怕根本过不了中书省。”

“诏令到了中书省,臣有法子解决。”婉儿相信天后会设法准了这道诏令,因为只要开了这个先例,女子参政便不局限于太后或是皇后这样的身份。武后身上透着的野心气息是越来越浓厚,这道诏令对武后而言有长远之意,于大业是有利的。

韦滟狐疑地看着婉儿,“你什么意思?”

“难道殿下不想跟天后一样,与日后的太子殿下并列同坐朝堂之上,受百官们齐声朝拜?”婉儿点破了韦滟的心思,“公主素与天后不睦,想必殿下也清楚。而且自古从未有公主入主东宫的先例,所以公主他日权势再大,也只能是公主,绝对不会危及太子日后的皇权。”

韦滟冷笑一声,“你居然在中书省有人。”

“人是公主的人,准确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婉儿继续打消韦滟的疑惑,“废太子因什么而废,殿下可还记得?”

韦滟自然记得,李贤谋逆,他素与武后不睦,他不下手,武后也会下手。

“当年参与谋反者,公主处理了一些,留了一些,留下的那些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婉儿眸光微亮,“公主也不想步废太子的后尘,所以她肯定会向着太子,帮太子护住皇位。”

韦滟定定地看了婉儿许久,“本宫原以为,你与太平仅是伴读。”

“当年天牢杖刑,若不是公主买通狱卒手下留情,臣活不到今日。救命之恩,自当设法报答。”婉儿说的诚恳,对付韦滟她自忖得心应手,“臣想活,公主想活,为何我们不能联手谋一条生路呢?”

韦滟没有立即回答。

婉儿起身一拜,“今日臣喝多了几杯,多说了一些不该说了,还请殿下多多见谅。时辰不早了,臣也该离开了。”

婉儿才走至偏殿口,便听见韦滟的声音。

“上官婉儿,倘若事成……”

“臣所求的还是那一句,复我上官氏声名,我们不是罪臣之后。”

婉儿回头凛声说完,对着韦滟再拜,便离开了偏殿。

韦滟的笑容微沉,自语道:“心有仇恨的人,果然是最好利用的。”等她有一日也成了天后,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人的脑袋全在她一念之间。

只要想到这一点,韦滟就觉得心底有簇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野心已生,不死不休。

身已入局,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婉儿走出偏殿,对着十步外候着的红蕊招了招手,“红蕊,走,回去了。”

“诺。”红蕊抱着大氅跑了过来,赶紧把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又把一直抱着的暖壶塞给了婉儿,“大人快暖着。”

婉儿今日出来,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白底红纹裙衫,她一手抱住暖壶,摸了摸红蕊的脸,柔声问道:“定是饿坏了吧?”

红蕊没想到婉儿竟记挂着她,连忙道:“回宫有馒头,奴婢没事的。”

“天冷,不要吃冷馒头了。”婉儿心疼地轻叹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不回宫了,东宫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买吃的。”

红蕊受宠若惊,“啊?”

“你也可以顺便给春夏买个礼物。”婉儿知道这两个婢子有时候在宫中撞见,也不敢多话,可是私下送个礼物的机会还是有的。她说完这话,低头瞄了一眼红蕊的腰间,“人家都送了你个香囊,你也应该还她个什么礼物才是。”

“我……怕我送的她不喜欢。”红蕊如实交代。

“你送什么,她都喜欢。”婉儿笑了笑,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条杨柳,也是满心雀跃。

红蕊哑笑,婉儿扯了扯她的衣角,“还不走?真想饿坏?”

“嗯!”红蕊连忙点头。

婉儿故意逗她,“原来是想饿病了,把春夏给哄来看你啊?”

“才不是呢!”红蕊想要解释,可她确实不善言辞,“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留着说给春夏听。”婉儿牵了她,“你不饿,我倒是饿了,走吧。”两人相视一笑,走出了东宫后,自宣仁门出了皇城,径直往北市去了。

她晚上想念太平时,总是睡不着,她想公主应该也与她一样吧。今晚去北市给公主买点宁神的香料,让红蕊借机拿给春夏带给公主也好。

今夜的北市很是热闹,婉儿才踏入北市地界,便听见天上响起了“咻”的一声。

她仰起脸来,望向天幕,看着那熟悉的烟花如星屑一样绚烂炸开。

那些年与太平共看烟火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上,那些甜蜜的夜晚就如今晚这一瞬即逝的烟花一样,刻骨铭心却又短暂如流星。

烟花投落在她的脸上,她嘴角微微一勾,在烟花之下噙着泪花浅浅一笑。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在心间默念这句,不知她的殿下是否也如她一样,深切地思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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