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后怕

武后一句话也没有应, 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婉儿,淡声道:“回紫宸殿。”不等婉儿领命,武后便先一步踏出了殿去。

婉儿起身跟上,太平往前走了一步, 本想去牵她的衣袖, 叮嘱一两句,可又怕这一举动落在阿娘眼底再横生枝节, 是以只得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婉儿踏出寝殿大门时, 似是知道太平想说什么,回头对着太平微微一笑, 以作安慰。武后没有在这时要了她的命,等于她已过了这一关,从今往后能不私下见面,便不私下见面, 直到武后消却对她们的疑虑。

太平深望婉儿, 无声点头。

婉儿转身, 快步跟上了武后,带着红蕊离开了清晖阁。

春夏后怕极了,她方才扯着嗓子喊那一声提醒, 只想救殿下与大人, 现下仔细想来, 万一武后听出端倪, 她这脑袋肯定要搬家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慌忙起身步入殿中,准备伺候太平。

太平长舒了一口气,“春夏,本宫要沐浴。”

“诺。”春夏退出了寝殿, 没多时便领着宫人们走了进来,把热水都倒入浴盆之中。准备妥当后,春夏上前准备伺候太平解衣裳,太平却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春夏,今日本宫不穿裙衫,去把圆襟袍衫找来,放在边上便好。”

“诺。”

春夏给殿下抱了一身银白色的圆襟袍衫来,放在了浴盆边的矮凳上,便领命退出了寝殿。

太平缓缓解开衣裳,衣裳滑落心口,自心口往下,红艳艳的留有一串鲜艳的吻痕。像是谁用心刻画的红梅,每一朵都鲜鲜欲滴。太平本来就生得白净,这些吻痕衬在肤上,像极了一幅雪夜红梅图。

幸好,没有被阿娘瞧见。

太平走入浴盆,任由温水没过这些吻痕,靠上浴盆边的时候,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暖意透入肤下,也蛰得这些吻痕啧啧微疼。

婉儿不像太平,公主爱极之时哪顾那么多,恨不得在婉儿身上留满痕迹。可就是这难得的几口,已足以让太平神魂俱醉。

想到昨晚婉儿的失控,太平又羞又燥,忍不住掬水濯面,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缓了好几口气,终是抽离了那些热烈的情绪。

她还有好些大事要做,正如婉儿所言,那本名册不可全交,却也不能不交。至少,在阿娘没有君临九天之前,她绝不能成为阿娘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沐浴之后,太平换上了圆襟袍衫,系上了玉带,佯作小郎君带着春夏往东宫去了。阿娘回来得这么快,想必父皇近日也会抵达长安,她便没有理由在留在东宫,所以她必须快些把那本名册拿到手。

与此同时,武后领着婉儿回到了紫宸殿。

殿中的宫人们正在忙碌的收整武后的行装,武后坐在龙案边上,没等许久,便有人将这些日子太子监国批阅的奏章送了上来,等武后重新检阅。

婉儿恭敬走近龙案边,对着武后福身一拜,便开始根据奏章所属,将奏章逐一分类。

裴氏端来一碗甘露,伺候武后饮用。

武后一边喝,一边打量着婉儿。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进言太平适可而止,确实是个有用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她与太平真就是知己罢了,并未有那些两女成悦的心思?

武后不得不承认,这个疑惑已成了她的一桩心病,一时半会儿无药可医。除非……太平哪日嫁了,有了夫郎,有了孩子,武后那时候才能真正的放下这个猜忌。

婉儿早就觉察了武后的异样目光,她也知道若是这时候显露一丝不自然,便会被武后发现端倪,一击击溃。

“回天后,奏章已整理完毕。”婉儿恭敬一拜,往后退了一步。

武后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婉儿身上,这会儿往案上一瞧,果然已经收整妥当。她轻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婉儿还有什么要禀告的?”

婉儿跪地,不敢隐瞒,“还有一事。”

“说。”武后翻开了一本奏章,看了一半便皱起了眉头来,显然对太子的这份批阅很是不满意。

“殿下欲在天后诞辰,送天后一份贺礼。”婉儿直接招了,她料想武攸暨肯定不会给太平遮掩上元节之事。

武后已经知晓此事,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应该答应过太平,此事给她保密,让她给本宫一个惊喜。”武后的眸光落在了婉儿脸上,“如今你将此事告之本宫,可算违诺啊?”

婉儿认真答道:“臣不敢对天后隐瞒,所以事情应该上奏,礼物却不能先呈给天后,也算是为殿下保留惊喜,应当……算不得违诺。”最后这句话,她似是在问询武后。

武后却笑了起来,“忠义两全,确实答得妙。”

婉儿故作惶恐,垂下头去。

“起来吧。”武后知道她还在害怕什么,“今日之事,确实是本宫错怪了你。”恩威并施,向来是用人的最佳手段。

婉儿闻声起身,“是臣处事不当,天后应该责罚。”

“罚你?”武后意味深长地勾了唇角,“在太平心里,你可是她看重的良臣,倘若本宫无端责罚你,太平怕是要怨愤我这个阿娘,不分青红皂白了。”

婉儿急道:“臣惶恐!”

“你为太平做的,为本宫做的,本宫都记得,他日若能天遂人愿,本宫不会亏待你。”武后这是最后一次告诫婉儿,“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一个道理。”她的语气中忽地多了一丝锋芒,“天家赏你的恩宠,是你应得的,妄想不该有的恩宠,是你僭越的,前者得享荣华富贵,后者当……”

“斩立决!”婉儿不等武后说完,立即说出了自己理解,“僭越者,罪同谋逆。”

武后再次笑了,伸手捏了一把婉儿的脸颊,“懂事便好。”

她的手劲不轻不重,婉儿知道武后是在给她敲响钟,她更知道武后想听什么踏实话。她便收敛了些许惧色,迎上了武后的笑眼,笑道:“天后如日月,臣只想逐光而行,亲眼目睹一个盛世江山。”

武后听得高兴,忽然问道:“你想位极人臣么?”

“天下士子,哪个不想位极人臣,一展年少抱负?”婉儿从来不在武后面前掩盖这个心思,“只能男子有这样的念头,女子就有不得么?”

武后放声大笑,“好大的胆子啊。”于武后而言,世上只有一种人最为危险,那便是明面上不争不抢,其实暗藏野心。像婉儿这样,坦坦荡荡说出来的,她反而觉得踏实。

人有所欲,便可控制。

婉儿垂首,“臣今日多言了。”

“你懂得劝谏太平莫要太过耀眼,怎么就忘了收敛自己的心思呢?”武后打趣一句,倒也不是真的想治她的罪。

婉儿如实答道:“臣不敢隐瞒。”

武后自然知道她不敢隐瞒,她的命在武后的一念之间,她母亲的命也在武后的一念之间,甚至她上官氏的门楣光复皆在武后的一念之间。

拿捏上官婉儿,武后自忖是掐着她的七寸的。

闲话之后,武后重新审视太子的批阅,只觉可笑。莫说太平只做了应做之事,就算太平只做了一半,朝臣心中也自有定论,知道太子庸碌,竟连公主的一半都不及。

太平在这个时候选择宫中一醉,贪玩赏月,确实是好事。至少给太子留了一线脸面,让太子来收最后的尾,收敛自己的锋芒之余,也给了太子一个台阶下。

“婉儿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武后的语气颇是赞许,“太子确实只能是阿显。”唯有这样庸碌的太子,才会让整个朝堂的臣心聚拢一起,为了这片大唐江山换个英主。

婉儿静默,没有回话。

武后轻笑,身边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小姑娘,能在关键时候进言切中要害,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婉儿悄然舒了一口气,武后开始与她谈论政事,便说明武后暂时放下了她与太平亲近之事。往后的日子还长,她还需要再收敛一些,切莫在这个时候被武后勘破一切。

太平回到宜春宫时,先拉了宫人询问太子动向,方知太子已动身前往长安城郊迎接父皇。阿娘的车驾走得比父皇的车驾快了半日,也不知为何。太平后来想了想,只怕阿娘是冲她跟婉儿来的,就想杀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想到这点,太平就觉得背脊发凉。

她摇了摇头,不敢再往凶险处多想,对着春夏招了招手,“春夏,去拿把梯子来。”

春夏愕了一下,“啊?”

“快!本宫记得,这宜春宫的檐上,有一窝乌鸦,前些日子本宫住这儿的时候,经常被这窝乌鸦吵扰,今日本宫要将它们连窝给端了!”太平说得煞有介事。

春夏却愣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见晚上有乌鸦叫。

“快去!”太平又催了一遍。

“诺!”春夏不敢多问,麻利地找来了一把梯子,搭在了宫檐边上。

瞧见太平卷起了衣摆,想要亲自爬上去,春夏连忙拦住了公主,“殿下!危险!还是让侍卫上去吧。”

“春夏,你这就不懂了,若不是亲手报仇,岂有快感?”说完,太平攀着梯子往上接连走了两步,“你们等着,看本宫怎么给它们一窝端了!”

春夏看得胆战心惊的,周围的宫人们也看得胆战心惊。

公主金枝玉叶,万一不小心摔下来了,那可怎么好?

太平上宫檐捣乌鸦巢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韦滟的耳中,韦滟冷嗤道:“真是不安分啊,万一伤了,二圣不把气都撒我们东宫头上了?”说完,便起身带着婢女们朝着宜春宫赶来。

殿下出去迎接天子,东宫可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太平知道这种任性只能一次,所以趁着三哥不在东宫,她必须一次得手。可终究是第一次爬那么高,说不害怕都是假话。

她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深呼吸,好不容易爬上了檐头,哪敢往下多看一眼。太平记得二哥说,他将名册藏在了宜春宫最中间的脊兽下,只要转动暗格,便能将脊兽拿起来,将里面的名册取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正中的脊兽,背身遮住自己的动作,快速地转动脊兽,果然如李贤所说,那本名册便藏在里面。太平快速取出藏入怀中,又将脊兽匆匆放好,再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檐边。

这下是真的完了。

上来不易,下去更不易。

太平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只觉有些晕,急道:“本宫才一夜未回,那窝乌鸦便举家逃了,真是气死本宫了!”

“太平!你快下来啊!爬那么高,危险!”韦滟赶至宜春宫庭中,瞧见太平那颤巍巍的模样,脸都被吓白了,“快些下来啊!”

“嫂嫂……我好像……下不来了……”太平无辜地瘪了瘪嘴,她说的也是事实,她确实没办法沿着梯子自己下来。

韦滟头疼,给左右侍卫递了眼色,“还不快去搭架子?把公主给扶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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