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警语

彼时, 天边已悄然染上了霞光。

婉儿带着红蕊往前走了十余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她快速扯下了系在腰带上的香囊,塞入了自己袖中,转身便沿着来路匆匆赶。

红蕊大惊, “大人这是怎么了?”

“大事, 我必须回去交代清楚。”婉儿只给红蕊解释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昨晚确实是她孟浪了, 可面对那样的殿下, 她如何能自持?如今想到了要紧处,这些话她必须说与殿下听, 否则殿下将有大祸。

临近清晖阁时,婉儿低声道:“帮我找锦囊。”

红蕊记得清楚,方才明明是大人自己拿了藏了,怎的这时还要吩咐她这个。虽说她想不明白, 可只要大人交代, 她必定给大人办好了。

清晖阁庭中的宫人们瞧见婉儿去而复返, 满面焦色,便迎上问道:“大人这是丢了什么?”

候在殿外的春夏也迎了上来,“大人怎么了?”

婉儿低头看向腰间, “我平日佩戴的香囊不见了。”

那个香囊极是珍贵, 其他宫人不懂, 可春夏可是亲眼看着殿下准备的。春夏急道:“大人莫急, 奴婢带人给您在这庭中找一找。”

“不止这儿,还有去太液池的路上,还有船上,或者……”婉儿看向了紧闭的殿门,“落在了殿下寝殿之中。”

春夏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 掉寝殿里的可能最大。

“不如……”春夏小声提议。

“昨晚殿下喝醉,臣是奉令照看,如今殿下已就寝,臣无令入殿,那是不敬。臣候在这里,等殿下醒了传召吧。”婉儿打断了春夏的提议,有些样子还是要好好做的。

既然大人如此坚持,春夏也不好多言,便先领着宫人们在庭中找了找,确认没有后,又让红蕊带着一部分宫人往太液池的方向去找了。

阳光逐渐从墙头落下,洒满整个庭院。

婉儿端然立在庭中,等了两个多时辰,终是等到了太平醒来。

春夏听见公主召唤,便先推门走了进去,退出来时,也带来了太平的命令,“大人,殿下说那香囊确实落在那里面了,请大人进去取回。”

“诺。”婉儿听令,推门走了进去。

太平宿醉方醒,这会儿蜷在被下,眯着眼睛看着婉儿走了进来,呢喃道:“你怎么回来了?”

“昨晚净与殿下胡闹,竟忘了正事。”婉儿不敢多看这样的公主,大梦初醒,殿下衣衫不整,对她而言诱惑之极。

太平蹙眉,“正事?”

婉儿点头,“昨晚殿下交代的正事。”

太平这会儿脑袋还晕着,她仔细回想昨晚说过的正事,最重要的一件,应该就是二哥把东宫旧属的名单给了她,“你是说东宫的名册?”

“正是。”婉儿再点头,并不急着往后说。只见她警惕地隔着屏风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要避嫌,所以她故意留了一扇敞开的殿门,此时殿门前并没有候着人,她知道应该是春夏在候门把守。虽说如此,可她后面要叮嘱的这些话也要长话短说,说得极小声才是。

婉儿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道:“名册一事,不可让天后知道。”

太平不解,这本就是阿娘给她谋来的势力。

婉儿索性坐在了床边,趴在床头,这样能与太平近一些,不必太刻意压嗓子,“君臣有别,朝堂之上,最战战兢兢的便是太子,既是天子之臣,又是未来天子。处在那个位置,太过耀眼,便容易招惹君王忌惮,太过庸碌,又不足以震慑朝臣,收拢人心。”说完这些铺陈,婉儿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天后求的是君临天下,殿下,你懂臣的意思么?”

太平隐约觉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天后是怎样的人?上辈子你我都见识过,此次东宫一案,殿下能查到什么,天后也能查到什么,甚至以天后的手段,绝对比殿下还快。”婉儿又切中了要害,“东宫的这些旧势力皆是阻滞,她若要登上那个位置,这些人或杀或流放,绝对不能放过。”

“她让我不杀,这样以后我便有拿捏他们听话的东西。”太平细思当中结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或许……这些人只是……只是母后觉得的小喽啰,所以杀与不杀并不重要。”太平想到了心颤处,“那本名册上记录的,应该不止我查到的那些人。”

那些人也正是阿娘想要真正收拾的。

在明处的敌人并不可怕,藏匿在暗处的才是最为危险的。

婉儿覆上太平的手,沉声道:“殿下势力骤然壮大,对殿下与天后而言,并不是好事。臣无意挑拨殿下与天后的母女之情,臣只是担心殿下会被人推到天后的对立面上,那时候,殿下如何抉择呢?”

太平只觉浑身发凉,确实如此。虽说有了这批势力,她确实可以利用这些人,在朝堂上做点什么,可利用是双刃剑。她利用这些人谋权位,这些人便会利用她,甚至她的父皇也会顺水推舟地把她放在那个位置上,逼着她与阿娘当着天下人做个抉择。

她在这个时候成为阿娘称帝路上的绊脚石,阿娘但凡有半点迟疑,便会永失先机。阿娘若是坐不到那个位置上,太平便更难谋到自己想要的。

若她选择了阿娘,先前她在父皇与阿娘面前的那些戏便白做了,父皇会顺势定她一个居心叵测、祸乱朝纲的大罪,甚至还可以顺藤设计,把脏水一起泼到阿娘身上,借机收回他给阿娘的特许。

这一计,好毒!

真是存了心的要让她与阿娘来个两败俱伤。

“没想到二哥幽禁多日,还能想出这样的狠招。”太平沉叹,想来李贤算准了太平只是父皇摆布的棋子,他献出名册,父皇定然明白是什么意思。父皇只须不断盛宠太平,把太平放在东宫位置附近,任由底下朝臣猜测,再借由名册上的暗子不断上书促成此事,这是真正的借太平这把刀来堵武后的野心。

给太平势力守卫大唐是假,父子同心算计武后是真。

婉儿沉叹,“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太平沉思片刻,正色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全力相助母后……所以这份名册……”

“不可。”婉儿打断了太平,“殿下要谋那个位置,必须有自己的势力,是自己谋的,不是旁人给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么?”

太平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瞒着阿娘这些事。阿娘教她如何藏拙,教她学习帝王之术,分明都在培养她,她若在阿娘眼皮子底下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她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阿娘。

“名册上有些人,殿下可以收为己用,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有需要之时。”婉儿也希望天后能一心培养太平,可上辈子她在武皇身边伺候多年,她知道武皇最后的岁月里在纠结什么。等武皇给太平一个名正言顺,太难。储君之位,武家有一群可选的,李家也有一群可选的,太平要当天下第一个皇太女,她必须牺牲很多,做很多本来不情愿做的事。

尤其是她的婚姻与她的子嗣,她要拉拢那些人的支持,就必须献出自己。

太平紧了紧婉儿的手,哑声道:“上辈子我已经对不起母后一回了。”

“殿下,不交整本名册,却可以拿出一页名册来让天后安心,也算是帮了天后,不是么?”婉儿另一只手覆上了太平的脸颊,“君王的制衡之术,殿下需要好好修炼,臣会陪着殿下慢慢领悟的。”

太平哑笑,“婉儿今日来警示我,是让我藏拙吧。”

“殿下聪慧,在这个时候太过耀眼,只是坏事。”婉儿温柔一笑,“臣只给殿下谋平安,为殿下藏一些可用之人,以备不时之需。”

殿下自然可以跟天后母女情深,即便真到了那么一天,婉儿也相信太平会妥当处置此事。因为她心里的太平与那些弄权之人不一样,殿下从头到尾都保留了一份皇室最难得的天真。就凭这一点,太平得势,天后也能善终。

“好,我听婉儿的。”太平已经想好后面该如何与阿娘交代此事。

正当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春夏的急呼声,“参见天后!”

太平与婉儿大惊,这个时候怎的阿娘就赶回来了?

婉儿仓促之间,将藏在袖中的香囊抖出,捏在了手上,起身绕过屏风,跪在了屏风前,恭敬叩首,“臣,参见天后。”

武后身上透着一丝寒意,身上的大氅还没来得及脱下。她往前一步,高高睨视婉儿,“婉儿,你是真不把本宫的话记在心里。”

婉儿再叩首,“臣每个字都记得。”

“记得?”武后冷笑,听着太平快速穿衣的声音,她的声音更是寒凉,“公主尚未起身,妆容未施,你就近身伺候,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

婉儿心跳加快,“天后误会臣,臣绝不辩驳,可若这些话传出去了,只会污了殿下的声名,还请天后……”

“看来你什么都懂啊!”武后一声厉喝,打断了婉儿。猝不及防地,武后骤然掐住了婉儿的脖子,“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太平听得心慌,穿戴好衣裳后,她匆匆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肃声道:“阿娘,你错怪她了。”

“错怪?”武后紧紧盯着太平,“你有那么多宫人可用,为何偏偏要召她来伺候呢?”

太平故作愕然,“儿只是让她进来,把她的香囊捡回去。”

武后的目光如炬,落在太平眼底,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烫。

太平不敢目光躲闪,坦然对上了母亲的眸子,“儿自回京之后,一直忙于公务,昨日傍晚一时兴起,便想去太液池赏月。因为久未听婉儿讲诗,便请了婉儿一同登船赏月,聊得兴起,便多喝了几盏。”

“昨晚儿实在是醉得厉害,婉儿不放心儿,便留下伺候,全程这里的人都可作证。”太平越说越自然,“今早婉儿就发现丢了香囊,一直在外候到了儿醒来,儿才传召她入内取香囊。香囊落在床下,婉儿进来跪地请安后,便趴着捡拾床下的香囊,儿的床也有垂幔,婉儿知礼,也不敢窥看儿一眼。”略微一顿,太平反问道,“况且,儿与婉儿皆是姑娘,看上一眼又如何?平日伺候儿沐浴的宫人那么多,难不成看了儿的都是不敬么?”

武后一直盯着太平,瞧她语气平缓,不急不慌,想来说的都是实话。她踏入这里的第一眼,确实看见婉儿是跪在床边的,足见婉儿并没有探入床幔,与太平做那些不该做的亲昵之事。况且,这殿门还开着,胆子再大,也不敢做这种事。

武后缓缓松手,沉声问道:“什么香囊,如此稀罕?”

婉儿缓了几口气,双手将香囊奉上,“这是阿娘送给臣的头发,臣一年见不到阿娘几次,阿娘便将这个送臣,以做慰藉。”

“阿娘,你不能这么小气。”太平忽然娇声开口,上前挽住了武后的手臂,“儿就让婉儿讲了几首诗文,阿娘就不乐意了。”

武后的情绪稍缓,也没有去接香囊,只是肃声问道:“昨晚你与太平说了什么诗文,她听了竟会喝那么多?”

婉儿挺直腰杆,看了一眼武后身后的宫人,并没有立即回答。

武后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婉儿如实道:“殿下回京办差,极是妥帖,夺了东宫的风头,却是大大不妥。所以,臣进言殿下,偶尔也该耽于玩乐,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武后没有回话,只是侧脸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平。

这时候的太平并不像刚才那样娇媚,郑重其事地对着武后点了下头,“阿娘你是真的错怪婉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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