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柘枝

婉儿上了二楼, 未及取下帷帽,便见太平递来了右手。她伸手握住,掌心相贴,真实的温度熨入彼此肌肤, 这一刻, 两人终是相信这是重聚了。

“今日婉儿是我的上宾。”太平微笑开口,牵着婉儿走入二楼的大间, 让婉儿坐在了主座之上。

胡姬忍不住偷瞧婉儿, 这姑娘戴着帷帽,隔着薄纱并不能看清楚容颜。可从这紫衣郎君的目光看来, 这姑娘定是这位公子的心上人。胡姬自忖见过不少多情公子,可包下一楼,只为一人的多情公子,她这是头一次见。

说不羡慕, 都是假话。

胡姬哑然笑笑, 眼波中藏了复杂的光泽。她取了鼓来, 在一旁坐下,准备击鼓。她也想瞧瞧,这位公子能把《柘枝舞》跳出什么味道来?《柘枝舞》出自西域石国, 胡姬尤其擅长。此舞多是旋舞, 女子常穿宽裙旋舞, 舞到酣处, 便像是鲜花怒放,甚是炫目。不少胡姬还喜欢在手腕或是脚腕上带上小铃铛,旋舞之事,铃铛叮铃作响,伴着鼓声甚是悦耳。

胡姬见过许多族人跳《柘枝曲》, 可公子跳这样的舞,她也是头一次见。

她想得有些出神,以至于太平走近,她竟不察。

“胡姬,把你的腕铃借我一用。”太平对她伸手,语气温和得像是秋日的清风。

胡姬回神,不敢顾看太平的面庞,垂头解下腕铃时,霞色已红透了耳根。她双手奉上,“公子,给。”

“准备击鼓,击得好,有赏。”太平含笑说完,便将婉玲戴上了左腕,对着婉儿眨眼轻笑,“婉儿,看好啦!”

婉儿摘下了帷帽,笑意盈满脸庞。这紫袍玉带的打扮,婉儿已经猜到她想跳什么舞了。隔了整整一世,此时的心情与那时大不相同。上辈子是小心翼翼地顾看最娇媚的大唐小公主,这辈子是坦坦荡荡地欣赏心上人太平。

红蕊与春夏将大间的隔门掩上,防止有人听见动静,悄悄跑上来窥看。两人关好门后,一左一右伺候在婉儿身侧,一个提壶斟酒,一个给婉儿夹了佳肴入盘。

若是公主妃,这样的待遇实属寻常,正因还不是,所以太平给她这样的荣宠,方显珍贵。

婉儿有些不太习惯,左右示意春夏与红蕊坐下陪伴。

正当这时,胡姬的鼓声击响。

“咚!咚咚!”

太平站在宴席之前的空庭里,双臂平举,身子微微前倾,细瞧她的双足,一足站定,一足点立,旋舞起势正是如此。

胡姬从未想过,世上还有郎君能把《柘枝舞》跳出别样的风韵来。她一边击鼓,一边紧紧盯着太平旋舞的身子。

那是一朵盛放在大漠月下的紫色曼珠沙华——

分明是少年模样,却舞姿妙曼,分明是旋舞,却融合了宫舞的盈袖招展。左腕上的铃铛声声作响,像是生了耳朵似的,紧随鼓声叮铃作响,妙绝又恰到好处。

婉儿起初还能分神顾看太平的眉眼,可随着太平的酣畅旋舞,婉儿的目光全部都聚焦在了太平身上。她仿佛看见了一只青雀从紫色曼珠沙华中浴火而出,全身熠熠生光。

这支《柘枝曲》,太平跳得比上辈子还要动情,跳得比上辈子还要绚丽。

婉儿上辈子跟随武皇多年,见过太多舞姬忘情一舞,却只有太平的这一支,让她看得心颤也心烫。

太平旋舞近前,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像是一块烙铁狠狠地撞在了婉儿的心房上,婉儿心跳猛烈,霎时红了脸颊。她忍不住轻咬下唇,忍下了想亲吻太平的冲动。

太平旋舞忽远忽近,鼓声却越鼓越快。

那是《柘枝曲》最高潮的部分,太平身姿旋动如陀螺,淡紫色的衣摆彻底旋舞展开,像是汲取月光的花妖,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

婉儿明明没有喝酒,只是闻了片刻酒盏中敞露的葡萄酿酒香,可她已经醉了,满心满眼只剩下眼前的殿下。

莫说是婉儿醉了,就连红蕊与春夏也惊呆了。

红蕊从未见过公主旋舞,春夏虽然见过公主学舞,却从未见过公主学过这样的舞。从未学过,竟跳得这般娴熟,竟比宫中最好的舞姬还要跳得好。

春夏惊瞪双眸,眨都不能一眨。

这……还是她伺候多年的殿下么?

“咚咚!咚!”

胡姬的鼓声终是收敛,旋舞的太平放慢了旋舞,缓缓蹲下。她喘息着,深情地望着婉儿,眼神中的热烈似是要把婉儿给烫化了。

“好不好看?”她问她。

婉儿心神俱荡,红着眼眶哑声道:“好看。”

太平起身,大步走了上来。

红蕊轻咳一声,连忙揪了一下兀自陷在惊怔中的春夏。

春夏回过神来,知趣地给红蕊递了个眼神。

两人一起垂首退至胡姬身侧,低声提醒,“退下吧。”

胡姬抱着鼓站起,对着太平福身一拜。

“你叫什么名字?”太平忽然回头,莞尔问道。

胡姬受宠若惊,低声答道:“奴叫阿依。”

太平解下了左腕上的铃铛,“还你。”

阿依趋步上前,双手接下铃铛。

太平低首将玉带上的玉佩取下,递给了阿依,“赏你!”

阿依从未受过这样贵重的礼物,这块玉佩的价值足以让她给自己赎身。她错愕地看看玉佩,却不敢去接,“太贵重了。”

“你应得的。”太平轻笑,把玉佩往阿依掌心一塞,“退下吧。”

阿依没想到会遇上这般心善的公子,她本想说一句,愿为公子奴婢,伺候公子一辈子。可她余光瞥见了婉儿的眸光后,忍下了想说的话,默默地退出了大间。

春夏与红蕊也退出了大间,重新将隔门掩上,候在了大间之外。

“殿下的舞……我还是头一次见。”红蕊还陷在方才的惊艳中。

春夏点头,“我也是。”

两人不觉往彼此走近了半步,肩头相触,狂乱跳动的心终是踏实下来。

春夏悄悄看了看红蕊,红蕊也悄悄看了看春夏。

两人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竟不知先说哪一句,最后只得哑声一笑,干脆一句都不说好了。

太平在婉儿身边一坐,凑近了脑袋,娇声道:“婉儿给我擦擦。”

虽说外面还是碎雪纷纷,太平却已跳得满头大汗。

婉儿忍笑,拿出帕子,温柔地给太平擦起了额汗。

“这一程殿下定是赶得很辛苦吧?”

“这几日婉儿也谋得很辛苦吧?”

太平并没有回答婉儿的话,学着婉儿的语气,也问了她一句。

“是臣先问殿下的。”

“本宫是君,你是臣,你该先回答本宫。”

“你……”

“怎么?见了本宫,也不行礼?”

婉儿知道太平在与她说笑,可也顺着太平的话站起身来,尚未行礼,便被太平一手勾住腰杆,拉着侧坐在了太平腿上。

太平在东宫便饮了两盏酒,跳完《柘枝曲》后,酒气都散了出来,这会儿终于有机会与婉儿温存片刻,她岂能放过?

“我想你……”太平直勾勾地盯着婉儿,眸光中涌起的浓烈欲色让婉儿觉得莫名地心慌。

婉儿抵住太平的心口,提醒道:“这儿……不成……”

“婉儿想哪里去了?我只想抱抱你,抱抱就好。”太平笑话她的旖念,顺势在婉儿脸上亲了一口,“该罚!”

婉儿只觉脸颊烧得难受,羞嗔道:“殿下每次都说就抱一下,可每次都是孟浪到底。”说到情浓处,她不禁迎上了太平的炽热眸光,“臣已不信殿下的话了。”

太平的笑意更盛,低哑问道:“一句都不信么?”

婉儿知道殿下情浓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的。她也很想太平,只是在这儿实在是不成。虽说这里有隔门阻拦,可东面是敞开的,只垂了三条竹帘子,即便全部放下,也不能完全遮掩住这里。

殿下若是真孟浪起来,这儿可不比当年看烟火的小阁,外间的高阁里倘若有人想细看这里,那也是能见的。

“今晚……还请殿下……”

“我懂的。”

太平自然明白婉儿在担心什么,即便是很想,她也克制着自己。她拿起酒盏,喂向婉儿,笑道:“今晚我们就喝酒聊天,旁的什么都不做。”

婉儿确实有不少话想对太平说,她温柔一笑,“好。”她本想来接太平递来的酒盏,可太平执意要喂,她只得轻启唇瓣,衔住酒盏边沿,将这杯酒饮下。

可毕竟不是自己动手,有些酒汁便从唇边流了下来,沿着颈边,一路淌到了锁骨上的小窝里。

葡萄酿本就是大红葡萄所酿,酒汁透着一抹红色。如今这一线酒汁,被婉儿的雪白肌肤一衬,对太平而言是别样的诱惑。

“别动!”太平的声音微颤,放下了酒盏。

婉儿原以为太平会拿帕子给她擦了,却没想到太平竟是一口吻了上去,从锁骨到嘴角,一线舔舐而上,最后撩拨似的点吻了一口婉儿的唇。

她眸色深沉,像是一只急待抚慰的小猫儿,渴望地紧紧望着婉儿的眸子,“是婉儿诱惑本宫的,婉儿你说你该不该罚?”

太平是君,她是臣,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额头抵住了太平的额头,绷着最后的一丝理智之弦,沙哑问道:“殿下一定要在这儿么?”

太平耳鼓发胀,热烈问道:“婉儿不想我么?”

婉儿又羞又恼,“殿下又说话不算话。”

“我只想……亲亲你罢了。”

“不解衣裳!”

婉儿相信太平说的许多话,可这些“什么什么罢了”一类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太平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就在这儿……”婉儿不知是那盏酒的缘故,还是理智决堤的缘故,她咬了咬下唇,抛却一切礼节与自持,凑近了太平的耳侧。牵了牵太平的手,指尖抵达之前,她终是说出了那句话,“殿下亲自检阅,臣想不想殿下?”

《柘枝曲》一舞,婉儿终生难忘。

这个上元节的第一晚,于太平而言,也是终生难忘。

烟花绚烂绽放时,婉儿在高处唤出了太平的声音,与那年一样,镌刻在了烟花深处,也镌刻在了彼此的记忆深处。

长安雪夜,碎雪随风飞扬。

万家灯火如豆,被漫天碎雪渲成一幅山河画卷。

春夏与红蕊凭栏远望烟花绽放后的零落星屑,春夏侧脸看向红蕊,轻轻地拐了一下她,“那个……你还找郎君么?”

红蕊愕了一下,一时没明白春夏的意思。

春夏蠕了蠕唇,“倘若还是要找,那……我帮你瞧瞧,免得你嫁过去,被他欺负了!”

“春夏要找么?”红蕊微笑问道。

春夏别过脸去,“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红蕊望向远处,若不像春夏一样待她好,那样的郎君不找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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