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相见

正月十三, 太平的车马抵达长安。

原以为马车路经最繁华的长安街巷,会从窗口听到几句百姓非议之声,没想到听见的却是百姓们高兴的谈论东宫布施一事。都说东宫这次布施利国利民,甚至太子还在长安城郊起了木棚, 收留了这个冬日无家可归的流民。

天狗食日虽是不祥之兆, 可数月过来,东宫的祈福与布施似乎感动了上天, 长安城并无灾祸发生, 更无动乱出现。

这波人心收得漂亮,以退为进, 反倒是把东宫之位坐稳了。

以太平对三哥的了解,他绝对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就算是韦滟,她也想不出这样的妙计。

太平忽然在马车上笑出声来,她的良臣就先借三哥一回, 她还是要亲手讨回来的。

春夏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公主这样笑了, 不禁小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心里高兴。”太平微笑说完, 对着春夏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春夏凑了过去。

太平附耳交代完毕后,郑重道:“这可是本宫的大事, 你可要帮本宫办好了!”

“奴婢一定办好!”春夏重重点头。她必须承认, 她也想红蕊了。

太平忍住了要打趣她的话, 掀起车帘, 往外一瞧。这片坊市临近东市,主要经营布匹生意。

“停车。”

马车闻声停下。

武攸暨觉察车队停了下来,连忙勒马回头,来到马车边,“殿下有何吩咐?”

“春夏, 本宫上次说要赏你一匹绫罗,既然刚好经过这里,本宫就不从宫中挑一匹给你了,你去,挑中哪个买哪个。”

“诺。”

春夏故作欢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一会儿你先回宫去收拾清晖阁,本宫今晚不回宫了,要留在东宫与三哥议事。”太平说完,抬眼看向武攸暨,“武将军,春夏可是本宫的贴身宫婢,这里离大明宫尚有些距离,你派个羽林军护送她回宫。”

“诺。”武攸暨领命,公主说要一个,他便给两个,当即便唤了两名羽林军过来,跟着春夏去挑选绫罗了。

太平放下车帘,“先去太史局。”

“出发!”武攸暨大手一挥,车马便拐入了另一边的巷子,往太史局去了。

宫中都是阿娘的眼线,只怕阿娘的消息早就传到宫中了,她若在宫中私会婉儿,阿娘很快便会得到消息,只会对婉儿不利。东宫虽说也有阿娘的眼线,可终究是三哥的地方,只要小心些,应该能找到机会与婉儿说说贴心话。

倘若没有这个机会,明日是上元节的第一日,婉儿应该会出宫与郑氏团聚,只要春夏今日把消息传到了,明晚她也可以借着长安城的人山人海掩盖她与婉儿相聚的事实。

至少在明晚之前,得把一直跟着的武攸暨给打发了。

太平盘算着,该用什么理由,才能把武攸暨留在东宫。

马车很快来到了太史局外,太平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值卫的将士瞧见是公主来了,当即上前迎接,“参见公主!”

“秘书郎中在么?”太平问道。

将士如实答道:“回殿下,太子今早传召秘书郎中去东宫了。”

“知道了。”太平转身,又上了马车,“武将军,去东宫。”

与此同时,婉儿接到韦滟宣召,刚刚踏入承恩殿。

韦滟今日心情大好,只因已经收到了密报,知晓天子派了太平来协助李显处理此事,换言之,便是天子没有易储之意,李显这次的东宫之位保住了。

婉儿穿着她藕色的团花圆襟官服,带着幞头踏入殿中,未及行礼,便听见韦滟道:“不必行礼。”

婉儿怔了怔。

韦滟今日打扮得极是艳丽,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大花蝴蝶,她对镜瞧了瞧自己,大笑着转过身来,示意婉儿坐下。

婉儿坐定后,甫才问道:“殿下这是有喜事?”

韦滟点头,“太子的位置,保住了!”

婉儿起身,躬身行礼,“太子妃大喜。”

韦滟夸赞道:“没想到你那些招数,颇是有用。”

“能为殿下分忧,是臣的幸事。”婉儿微笑,轻轻点头。

韦滟走近婉儿,突然捏住了婉儿的下巴,“上官婉儿,你只要用心为本宫做事,日后荣华富贵,少不得你的。”

婉儿轻笑,“这是自然,臣还等着殿下许臣一个恩典呢。”

“那个好说,只要太子殿下坐上那个位置,只要……”韦滟松开了手,声音却沉了下来,“太后可以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你想要的,本宫都可以给你。”

婉儿垂首,“臣会给殿下出谋划策。”

“希望你记得这句话。”韦滟话中有话。

“殿下,公主殿下带着圣旨来了,太子命奴婢来,请殿下去光天殿议事。”一名宫婢走近殿门,却不敢轻易踏入,低声禀告。

“知道了。”韦滟算算脚程,今日太平确实应该来了。

婉儿朝着韦滟一拜,“臣也该回宫了。”

韦滟微微挑眉,“你可是本宫的谋士……况且,宫中传闻,你与公主素来交好……”

“宫中传闻,多少可信呢?”婉儿似笑非笑,“臣是暗子,若无必要,少一人知道,臣便安全一分。”

“太平也要瞒着?她与天后罅隙已深,这可不是假事,本宫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合作。”韦滟还是想拉婉儿见见太平。

婉儿再拜,“罅隙再深,也是血浓于水的母女,此事小心为上。”

韦滟知道她心细,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她也不强迫她非见太平不可,反正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也好。”

“臣告退。”

婉儿匆匆一拜,便离开了承恩殿。一边走,一边心跳如雷。

她回来了……

无疑,婉儿是欣喜的。只是,她不能在东宫与太平相见。她可以忍住满心的激动,太平可不一定,万一被东宫的眼线看见了,武后绝不会像上次那样轻饶了她。

她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只有活着,她才能谋到相守不离的那一日。

婉儿走出玄德门时,看见了停在玄德门前的马车,车檐上的落雪尚未完全融化,沿着檐角往下不断滴水。

她的太平,定是赶路回来的。

这一程定是走得很不容易,也不知她可会受凉?

婉儿放慢了脚步,本想逗留玄德门外,等太平出来,远远地看一眼她,可她转念又想,这个时候若不克制,只会坏事。

她收敛涌动的思念,沉沉一叹。只觉一颗心胀得酸涩,走向大明宫时,只觉眼圈发热,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回来了便好,总能见上的。

婉儿这样安慰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子,走入了大明宫的宫门。

她回到紫宸殿的偏殿时,发现几案上放着一匹紫绫。看这花纹,并非出自尚衣局。

红蕊满脸笑意,眼圈还湿着,似是刚哭过。

“红蕊,你这是……”婉儿看看红蕊,又看看紫绫。

红蕊哑声道:“春夏刚刚来过。”

“她说了什么?”婉儿警觉,春夏来此,肯定不仅为了探望红蕊,送这一匹紫绫。

红蕊笑道:“明日是上元节,殿下约大人西市把酒赏烟火。”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这一句?”

“戌时,不见不散。”红蕊赶紧补了一句,“春夏说,殿下交代,明日尽可能寻常打扮,能与路人撞衣裳最好。”

婉儿会心一笑,“是该如此。”

红蕊却犯难了,她与婉儿的衣裳都出自宫中,哪能与路上撞衫呢?

“明日一早,先随我回家一趟。”婉儿却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宫中没有寻常衣裳,可宫外的家里能有。

红蕊激动点头,“好!”

婉儿只有在这儿,才敢释放出自己的欣喜之色。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盏跑马灯,上面的红衣小人明明没有画五官,可婉儿知道这个红衣小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太平。

婉儿哑然失笑,只觉全身血脉都因为明日的相聚沸腾着。

这边太平来到了东宫,与三哥三嫂寒暄后,便与秘书郎中一起议定了公告的措辞,准备借着这次的上元节,用一城的喜庆冲淡这几个月来的人心阴霾。

正事办完之后,韦滟便安排了太平在东宫住下,跟着太平来的人马,李显也安排了地方落脚。

当晚,家宴之后,韦滟送太平回了宜春宫。

韦滟临走时,太平唤住了韦滟。

“嫂嫂。”

韦滟含笑回头,“何事?”

“明日是上元节……”

“想出去玩?”

韦滟一直听说公主是个好玩之人,是以常常被武后训话,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太平挽住了韦滟的手臂,低声道:“嫂嫂也知道,母后的人盯我盯得紧,明日我若光明正大地从东宫出去,一大群人跟着我,出去实在是煞风景。”

韦滟忍笑,“公主金枝玉叶,天后是担心你出事。”

“嫂嫂安排两个人跟着我便好,我实在不喜欢母后的人,总是悄悄说我的不是。”太平的语气微娇,生怕韦滟不答应,“嫂嫂,你就帮我一回吧,我会记得嫂嫂的恩情的!”

韦滟也知道武后的手段,卖个人情给太平,也不是不可。如今东宫位置初定,正直需要帮手的时候,多一个太平,以后她若嫁了,便等于多了一个外戚势力,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买卖。

“好。”韦滟爽快答应。

太平高兴大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还有一事,要劳烦三哥。”

“何事?”

“与我同行的那个武将军,武攸暨。”

韦滟今日见过,还有些印象。

“他是母后强行塞给我的,我又不喜欢他。”太平直接点明,“本来同行的还有城阳姑姑家的绍哥哥,可无奈半途出了意外,便命人将绍哥哥送回洛阳养伤了。”

韦滟静静听着,二圣的意思如此明白,怪不得太平不喜欢被这些人跟着。

“明日可不可以让三哥邀请武攸暨来东宫喝一杯?”太平说完,立即给了韦滟一个承诺,“我只想好好玩两天,玩尽兴了,我便会帮三哥办妥天象一事,甚至……”太平凑近了韦滟,附耳道,“让太史局再加几句祥瑞之言,让三哥这储君之位坐得更稳些。”

最后这句话戳中了韦滟的心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嫂嫂,帮帮我,好不好?”

“我帮你这一回,太平,你可要记得嫂嫂好啊。”

“自然记得!”

“好。”

韦滟走后,太平长舒了一口气。

她推开小窗,墙角的梅树已开,香气芬芳,扑鼻而来。太平抬眼望向墙上覆雪,只希望今晚可以快快过去,明日把武攸暨留在东宫后,她便赶去西市,见她的心上人。

正月十四,这是上元节的第一日。

太史局一早便张榜言明,天狗食日是预兆废太子失德,而新太子一心为民,布施多日,诚心动天,所以开年的大唐并无祸事,也无战事,这是大凶过后的大吉之兆。

与此同时,东宫张榜,会在上元节这三日在龙首渠、清明渠、永安渠、漕渠四处命高僧开启法会,放灯祈福。

这三日子时,卫士还会循例燃放千发礼炮,长安上下同庆上元。

好不容易到了申时,武攸暨前来赴约。

李显与武攸暨有过不少照面,加上韦滟的枕头风实在是吹得厉害,李显便一面与武攸暨叙旧,一面拉扯着他饮酒。

太平陪同在侧,象征地饮了几杯,便说自己不胜酒力,退了宴席。

暮色渐深时,太平换上了李显的常服,带着两名东宫卫士,从玄德门离开了东宫。

太平玉冠簪髻,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圆襟袍衫,腰上用玉带系着,悬了一块白玉双鱼佩。她才踏出玄德门,便瞧见春夏候在了宫门前,她莞尔招手,春夏便跑了过来。

“走!”太平今日的心情大好,带着随从很快便走入了坊市之中。

檐下次第亮起灯盏,一盏接一盏地照亮了长安巷陌。

穿梭在人海之间,太平离西市越近,就越是激动,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浓烈。

“春夏,走快些!”

太平看准一波喝醉的胡人跌跌撞撞地招摇过市,匆匆吩咐一句,便扯着春夏跑入了人群深处。

跟着的两名东宫卫士一时不察,刚欲追去,恰好被喝醉的胡人撞上,纠缠了一会儿,视线之中便再无公主与春夏的踪影。

此时尚未到约定的戌时,可太平已经想好,该怎样给婉儿一个惊喜。她拉着春夏快速跑上了西市的一处酒楼,小二瞧见了,赶紧追上道:“客官,您跑慢些,当心摔了。”

太平摸出了一锭银子,给小二一抛,“把你们这儿最美的胡姬叫来,”说话间,看向了一旁敞开的大间,“今晚这一层,我都包了,有什么好菜好酒,都拿上来。”说完,她将钱囊中的剩余银子都抖在了桌上,“我不想有任何人靠近打扰。”

小二激动地把银子一捧,喜滋滋地去给掌柜的报喜了。

很快地,掌柜的吩咐几个伙计候在了上楼处。今日来的是个大人物,必须伺候妥帖了。不多时,小二领着一名美艳的胡姬走了过来,“公子,瞧瞧如何?”

太平回头,匆匆一扫胡姬,“留下。”

胡姬瞧这公子生得俊俏,不禁心喜,今晚能伺候这样的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你会跳《柘枝曲》么?”太平笑了笑,眉眼如画。

胡姬怔了怔,只觉双颊一烫,连忙低头,小声答道:“会。”

太平往前一步,“那……会伴鼓么?”

胡姬如实答道:“奴会。”

“那今晚便给我伴鼓!”太平说完,走至栏边,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瞧,戌时已到,她的婉儿也该来了。

她答应过她不会食言,今晚,她也不准她食言。

她的视线沿着人群一路望去,最后落在了那个人身上——她裹着大氅,双手拂开帷帽,抬起脸来,恰好瞧见了她。

这个酒楼,婉儿记得。

那是那年上元节,她与太平最后嬉笑的地方。

西市并不小,可婉儿就是知道,她的太平会在那个地方。

在哪里告别,便在哪里重聚。

婉儿只觉鼻中一酸,在灯火下嫣然一笑,灯火照亮了她眼底涌动的泪花,像是星光一样落入了太平的眼底,撞得太平的心砰砰作响。

太平嘴角微扬,眸底漾满了温柔,终是看见了她的心上人,她也一样觉得眼眶发烫。

春夏知趣地早就跑下了楼去,跑近婉儿身边,小声道:“快些上楼吧,大人。”说完,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婉儿身后瞟了一眼红蕊。

红蕊哪敢看她,故作无视地别过了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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