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舍得

天狗食日, 是大凶之兆。但凡江山动荡,天子失德,皆会出此不祥之兆。如今二圣东幸,太子监国不过一月便出现了这样的不祥之兆, 倘若应对不妥, 只怕根本保不住太子之位。

韦滟有些慌神,速速请入了婉儿。

婉儿先行屏退了红蕊, 并不急着开口。

韦滟也匆匆屏退了延英殿中的宫人们, 肃声问道:“现下上官大人可以说了。”

婉儿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走至案边, 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舍。”她恭敬地用双手奉上,垂首韦滟面前。

韦滟接过这个字,急道:“本宫问你消灾之计, 你写这个字, 究竟是何意?”

“有舍, 方有得。”

婉儿说得不急不慢,说完这五个字后,便准备离开延英殿。

韦滟微恼, “站住!”

婉儿微笑回首, “殿下还有话吩咐么?”

韦滟一抖那张宣纸, 厉声道:“这就是你的妄言?本宫什么都没懂!”

婉儿轻笑, “因果之间,自有往返。殿下近日得了什么,便舍了什么,今日舍了什么,他日自当得到什么。”婉儿故作奥妙, 绕得韦滟脑袋疼。

“你给本宫好好说话!”韦滟没心情与她绕圈子,“本宫要实实在在的解决之策!”这会儿她是真的恼了,“若不留下实策,今日……”她看了一眼殿门,“你便把你的命留下!”

婉儿微微挑眉,“殿下真的想好了?”

韦滟怒喝,“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婉儿半点不惧,反倒是往前走了一步,“殿下以为,臣算什么东西?为何天后东幸偏偏留下了臣?”

一句话直接切中了韦滟忌惮之处。

李显的东宫之位是因为什么得到的,韦滟看得清楚。大抵也是因为李显最听武后的话,在废太子与武后斗得火热时,恰到好处地哄了武后欢喜。

婉儿先前是武后身边的红人,因为东宫一案卷入其中,曾被天子重责,万幸捡回了一条命。这些日子一直养在紫宸殿偏殿之中,武后鲜少提及她,天子也决口不提她,该她的俸银却一分不少,实在是耐人寻味。

倘若失势,怎会留她在偏殿,倘若依旧盛宠,怎会不带她东幸洛阳?

“想必殿下也清楚,太子这个东宫之位并不稳当。”婉儿再进一言,“陛下似乎更属意殷王殿下,只不过朝臣非要一个长幼有序,这东宫之位才非殿下不可。”

“上官婉儿,你是不要命了么?”韦滟从未见过一个内舍人这般大胆,刚当着正主之面妄议朝政。可转念又想,倘若不是武后授了权,她怎有这么大的胆子?

婉儿微微低头,“若是陛下没有这样的心思,那东幸之前,便会像对废太子那样,传召太子殿下耳提面命。敢问殿下,此事有么?”

韦滟静默,自然没有。所以她才会日日跑来侍奉李显,就怕李显监国不当,捅出什么篓子来,将自己的东宫之位拱手让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国事她盯住了,偏偏今日会出现这样的不祥之兆,这该如何是好?

婉儿再道:“天后向来属意殿下,自当护佑殿下他日安然登基。”说着,她看向外面的天色,方才暗下来的日光渐渐复明,想来这场天狗食日即将过去,“可天象难料,既然这不祥之兆已至,倒不如顺应天命,先舍现下已得的。”

韦滟倒抽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太子妃的位置,她如何舍得?

婉儿知道她不会立即同意,“自请更立太子之位,与被陛下褫夺太子之位,可是两件事。”说着,婉儿摊开手掌,饶有深意地问道,“是主动掌控局势,还是当俎上鱼肉?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说完,婉儿恭敬地一拜,“臣今日妄语太多,该告退了。”

“慢!”

韦滟说完,走了过来,紧紧地盯着婉儿的眼睛,“本宫尚有一事不明。”

婉儿坦荡迎上韦滟的眸光,太子妃的目光虽然锐利,可比起天后的实在是不值一提,她自忖可以轻松应付她。

“你可还记得,你的祖父因何获罪?”韦滟的气势威压,就想看清楚婉儿到底藏了什么心思。

婉儿点头,“记得。祖父上书废后,因此获罪。”

韦滟不减一丝威色,迫近婉儿,“你如今是为天后办事?还是……”

“臣是为殿下办事。”婉儿不等韦滟问完,就果断回答了韦滟的话,只是韦滟永远都不知道,此殿下非彼殿下。

韦滟眉角微跳,“哦?”

“祸起天后,诏书却是陛下下的。”婉儿故意让自己眼圈微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只想为上官氏谋一个特赦,这个特赦只有殿下能给。”她眸光一亮,刻意念重“殿下”二字,“二圣给不了。”

韦滟嘴角一勾,“你这个贱东西,沐着二圣的天恩,却想着自家的私事。”

婉儿自嘲一笑,“入过掖庭的人,哪个不是贱人?”

“本宫喜欢你这句实话。”韦滟讪笑,低头又看了一眼婉儿写的那个“舍”字,“你能保证,殿下这次不会丢了东宫之位?”

“臣不能保证。”婉儿果断回答。

韦滟笑容骤失,“那你妄语那么多,皆是废话!”

“天心难测,谁也不能保证。”婉儿没有半点惧色,眸光之中反倒是透出一抹凛色来,“不舍,会丢了东宫之位,舍了,兴许会丢了东宫之位,臣只是在赌。”

“赌什么?”韦滟紧追问道。

“赌天后愿不愿意保殿下的东宫之位?”婉儿的话像是一记重锤锤在她的心坎上。

若李治真起了另立太子之心,能阻拦李治的便只有武后了。

婉儿再拜,“如今大雪封山,请辞的折子送至东都也需一月,这一个月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做点什么,给天后一个理由保住殿下,给陛下一个理由迟疑废储。”凭婉儿对韦滟的了解,此人虽说比不得武后,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人,她点拨到这一步,后面该做什么,想必韦滟可以办得妥帖。

“若能保住殿下的东宫之位,本宫记你一功。”韦滟先给她许诺,“他日殿下若能登大宝……”

“臣只求太子妃殿下记得便好。”婉儿知道韦滟会许她什么,后宫嫔妃之位,她一个也不稀罕,“兴许他日殿下还有用得上臣的地方,臣自当竭力为殿下分忧。”

韦滟眸光忽明忽暗,她不知婉儿勘破了她的心思多少,可婉儿的话她记下了。如今二圣临朝,这样的殊荣,她也渴慕着,不希望到了自己母仪天下之时,只能退居后宫,与千百年来的皇后一样,枯守内庭,只在青史之中留下只言片语。

确实,要成事,就必须有人可用。

今日上官婉儿自荐上门,倒是可以借着这不祥之兆试试她的本事。正如婉儿所言,不请辞是废,请辞兴许是废,倒不如垂死挣扎一回。

“滟娘!滟娘!”

殿外响起了李显仓促的叫唤声,婉儿借机福身一拜,退出了延英殿。

这一次,韦滟没有再拦阻她。

婉儿转身对着李显一拜,“参见殿下。”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显知道婉儿是母后那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可是母后……”

“臣告退。”婉儿没有多说一句,便唤了红蕊来,一起离开了这里。

李显本想唤住她,只觉臂上一暖,原是韦滟挽住了他。他原本惊惶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爱极了韦滟给他的柔情似水,开口时语气温柔,“滟娘,这可怎么办啊?”

“听我的来,不怕。”韦滟温声安抚,引着李显进了延英殿,“我给殿下磨墨,殿下先写请辞东宫的奏章。”

“啊?”李显本来就愁这事,还没得意几日,就要把这殊荣拱手让人,实在是不甘心。

韦滟笑道:“能舍方有得,殿下莫怕,不管殿下如何,我都会陪着殿下。”

李显听得心暖,鼓起了勇气,“滟娘,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说着,提起了毛笔,等韦滟磨好墨,便开始写请辞的第一句话。

韦滟看着李显写完第一句后,提醒道:“殿下一定要写明白,希望把东宫之位,让给殷王。”

李显虽然不解为何,可既然妻子这般说了,他写便是。

这边婉儿带着红蕊走了一段路后,婉儿瞧见红蕊还在惊怕之中,侧脸安慰道:“日头尚在,不必害怕。”

“但凡天狗食日,总有大灾。”红蕊岂会不怕。

婉儿莞尔,“我们只要努力活着便是,其他的不必怕,也不必多想。”

红蕊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瞧见这般淡然的大人,她心里便会踏实许多。

“嗯……”

婉儿抬眼看向天幕,阳光依旧透着一股寒意,天上阴云薄如蝉纱,似是随时会遮住冬阳,再下一场漫天飞雪。

今年的冬天是个寒冬,不仅是东宫的,还是她与太平的。

她算是稳稳当当地迈出了第一步,也不知太平那边如何了?

红蕊瞧见婉儿满脸思念,她忍不住问道:“大人又想公主了么?”

想,一直都在想。

这句话婉儿不能回答,只是对着红蕊比了个“嘘”的手势,笑道:“下次再瞧见我这样,记得拽拽我的衣角。”

她不能给太平招惹祸事,哪怕克制思念很煎熬,可为了公主,她必须时刻警告自己。

就像她提醒韦滟的,有舍方有得。

今日她舍了,他日自有所得。

她的殿下终会回来,她与她也终有相守不离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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