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开局

二圣车驾抵达东都时, 已是十月下旬,风雪正急。三日后,太平的车驾也抵东都,不及入流杯殿安顿, 便先行一步来徽猷殿面见天子李治。

武后刚从徽猷殿离开不久, 李治裹着一身暖裘,靠在榻上抱着暖壶小憩。

太平趋步入内, 身上还沾着不少碎雪。

李治也不知是路途疲乏, 还是冬日慵懒的缘故,这些日子总是打不起精神来, 总是恹恹的。

“父皇。”太平轻唤,恭敬地对着李治行礼,“儿回来了。”

李治眯眼扫了一眼太平,便挥手示意殿中伺候的宫人们都退出去。

德庆领着宫人们退出了殿去。

太平顺势在李治身侧坐下, 开始禀告这次折返长安究竟做了些什么。

“儿先去探望了二哥。”

李治皱眉, 折返就为了看个谋逆之人, 这个理由实在是无足轻重。

太平的声音压低,“这段时日儿不在长安,万一照顾二哥的宫人里混入了母后那边的人, 二哥可就危险了。”她料定父皇还是舍不得下重手收拾二哥, 虽说二哥曾是棋子, 确实最得父皇心意的棋子, 否则父皇不会在朝臣请旨诛杀废太子时,力排众议改为圈禁。

太平切中了自己的利害,“儿虽伴驾东行,可承庆殿那边照顾二哥的人,众人皆知都是儿选的, 倘若二哥出了事,儿便是众矢之的,纵有千口也解释不清。”她的声音忽然软下,还透着一抹沙哑,“儿丢了命事小,可父皇以后膝下冷清,又不能时常传召四哥入宫陪伴,儿只是舍不得父皇。”

李治没想到太平竟想到了这一步,心中微暖,抬手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确实,即便这次李旦也在随驾名单之中,可这个儿子素来明哲保身,能远离纷争便有多远躲多远,怎会在这个时候殷勤探望他这个父皇呢?

“太平有心了。”李治双手交叠,合握着女儿的手,“你是如何安排承庆殿那边的?”

太平如实道:“儿这回不是在行馆养了两日病么?儿将此事嘱托了那个张太医,承庆殿那边的膳食与汤药,一概盯紧,除了先前儿安排的那两名内侍外,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探视二哥。”说着,太平起身对着李治跪下,叩首道,“儿用父皇给的令符调了十名宫卫值卫承庆殿,还请父皇责罚,儿没有先行奏报。”

李治笑笑,“无妨,太平做得对,快些起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公主,到了明年他的太平便十七岁了,是该好好给她选个驸马了。只是,李治突然有些犹豫。如今他身边可用的孩子,只剩下太平一个,倘若明年将太平给嫁了,有些事办起来便没那么方便了。

每次想到这个,李治总是喟叹,倘若太平是个皇子,这些事便没有那么麻烦了。

可惜,实在是可惜。

“儿后来去了太史局一趟。”太平起身,徐徐道,“今年东宫易主,流年不利,最怕有人利用天相大做文章,儿去拜访了秘阁郎中,命他谨言慎行,莫要被有心人利用。”

李治点头。今年何止东宫易主一事,前几日还收到了吐蕃的丧报,当年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殁了。还好那个妖言惑众的明崇俨已死,否则不知这人会利用这些事编出多少流言蜚语来。他比任何人清楚,流言的杀伤力有多大,更清楚媚娘手下这样的人并不少,所以这个时候稳住一切最为关键。

“太平辛苦了。”李治十分欣慰。

太平莞尔,“只要能帮上父皇,儿什么都愿意做。”

“赶了好些天的路,快些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休息一会儿。”李治温声安抚,“父皇还有许多事要你帮忙。”

“诺。”太平垂首,临行时故作不舍,“父皇也要保重龙体。”

“嗯。”

“儿告退。”

太平离开了徽猷殿后,便回了流杯殿。春夏已经备好热水与干净衣裳,太平舒服地换洗之后,便独自一人走上了一旁的小阁,极目远眺这座紫微城。

当年,婉儿就是在这儿问她可愿展翅九霄。如今她已踏上这样的路,只可惜身边没有婉儿相伴,只能天各一方,各自为阵。

那些伴读时光,无疑是太平心间的最温暖所在。

“婉儿……”

太平望向西边的天幕,大雪纷纷深处,那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地方。

春夏执伞站在小阁下,微微仰头望向穿着白狐裘衣的太平。公主的眸光都快淌出思念来,被殿下这样想着、念着,也算是百年才修得的造化吧。

也不知道那个呆红蕊好不好?

春夏不禁想到了红蕊,平日见时总打趣她呆愣,可好些日子不见,竟是想念得紧。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春夏连忙打住,怎的会突然这么想她?

不成!不成!

春夏只觉自己是跟殿下太久了,所以才会耳濡目染上这种情愫,她极力说服自己分开了也好,不然真沉溺下去,往后出宫还怎么找郎君。

想到找郎君一事,春夏的神情忽地一怔。到了年岁,只怕红蕊也要找郎君的,那红蕊若是找了郎君,以后她想去瞧瞧她,可就更难了。一念及此,春夏觉得心口一阵酸涩,像是被什么钝刀子搓了一下。

“红蕊……”春夏脑海中一闪而过红蕊的笑脸,愉悦感油然而生,甚至心跳还快了半拍。她骤觉双颊一烧,连忙摸上,只觉掌心一片滚烫。

完了……

春夏猛地甩了甩脑袋,自语道:“我喜欢郎君,不喜欢红蕊!”

“哦,春夏不喜欢红蕊,下回本宫去探望上官大人时,你不必跟着本宫了。”春夏身后突然响起了太平的声音,她不禁被吓了一跳,急忙回头一拜。

“殿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春夏想要解释,若殿下不带她去见红蕊,这可是件难受的事情。

太平绷着笑意,“那是什么意思?”

“奴婢……”春夏像是被什么烫了舌头,竟一个字都解释不出来。

太平舒眉轻笑,“喜欢便是喜欢,扭扭捏捏的做什么?”说完,太平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徐徐道:“本宫以为打开掌心就可以接住想要的雪花,可最后落在掌心的不过寥寥数片。春夏,你说本宫掌心里面的,有本宫想要的么?若是里面没有,便是落在了脚下,这白茫茫的一片,又如何寻回呢?”太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步入了正殿。

珍惜当下,莫待错过以后,徒留悔恨。

春夏似懂非懂,公主都进了正殿,她也不敢在外面呆着,连忙追着太平伺候去了。

夜色降临,风雪还是没有休止的意思。

大明宫宫灯如豆,整座皇城沐在雪花之中,像是一幅泼墨长幅画卷。

婉儿的伤势已经大好,这几日可以在几案边写上半日的诗文,晚上也不必趴着休息。那盏走马灯总是放在砚台边上,婉儿每次沾墨,总能瞧见上面的红衣小人。有时候忍不住用笔尾轻轻一拨,走马灯悠悠转动,红衣小人扬杆击球,总能让婉儿的脑海中浮现太平的飒爽英姿。

那时候太平穿着一身红衣,笑吟吟地问她,“好不好看?”

婉儿那时心跳如雷,欣喜藏在眼底,却又蹦上了眉梢,遇上这样的心上人,她如何掩饰得住欢喜?

“好看……”

婉儿左手杵着腮,右手拿笔尾拨动走马灯,想到甜蜜处忍不住哑笑自语。

红蕊已经习惯这样的大人,能用这盏走马灯消解相思之苦,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了。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红蕊起身将窗户关上了一扇,回身走到婉儿身侧,将婉儿放在一旁的暖壶抱起,打开壶口放了一块新碳进去,又轻轻地放在了婉儿身侧。

“天寒,大人还是抱着暖壶吧。”

红蕊小声提醒。

婉儿微笑着放下毛笔,抱起了暖壶,“明日是十一月初一吧?”

红蕊点头,“是。”

“明日一早,随我出去走走。”婉儿终于等到了这个好时机,千万不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诺。”红蕊起身,先去给婉儿找明日穿的暖衣。

今晚雪下那么大,明日宫中的积雪定然很厚,宫人们只怕要清扫大半日才行。明日若是一早便出发,定是等不到宫人清扫干净的。

婉儿再次看见走马灯,眸光变得温柔了起来,轻声唤道:“太平……”

果然如红蕊所料,婉儿带她出殿时,庭中的积雪才清扫了一半。

冬雪初霁,阳光却透着一抹冷意。

红蕊回去抱了暖壶来,塞给了婉儿,叮嘱道:“大人走慢些,路上滑,容易摔。”

“嗯。”婉儿迈出第一步,凉风拂面而来。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寒意,只是将脑袋稍微垂了垂,便带着红蕊往延英殿去了。二圣东巡,太子下朝以后,便留在延英殿处理政务。

太子与太子妃新婚不久,感情甚笃,平日里太子妃韦滟常常奉汤太子身侧,宫中不少宫人都在赞叹太子与太子妃的鹣鲽情深。

短短时日,如何鹣鲽情深?

韦滟如此殷勤,为的是夫君,还是其他,婉儿比谁都清楚。这个女子上辈子能有那么大的野心,绝对不是经年累月滋长出来的,否则小小年纪的安乐也不会有当皇太女的执念。

既然如此,投其所好,绝对是最好的敲门砖。

婉儿来到延英殿外时,太子还没有下朝,可韦滟已经备好了热汤,等待太子归来。听见内侍禀告婉儿求见,韦滟不屑地一口回绝。

内侍回来告知婉儿,婉儿再道:“帮我带句话给太子妃殿下,就说天将异象,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内侍愣了一下,还是如实禀告了韦滟。

韦滟琢磨了片刻,走至窗边往外瞄了一眼,分明与往常一样,怎会有异象呢?哪知,她刚一转身,便听见了宫人们的惊呼。

“天色怎么暗下来了?!”

“是天狗!天狗食日了!”

韦滟听到动静,快步走出延英殿殿门,只见慌乱的宫人中,只有婉儿一人镇静其间,对着她恭敬一拜。

“殿下可愿听臣妄语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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