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猜测

宫灯中的烛焰跳动了两下, 灯影微晃。

婉儿不急不慢地开了口,“殿下前来只为诗文,是臣多留了殿下片刻。”她知道太平总往她这里跑,武后总有问她的一日, 既然今日武后开了口, 她便真真假假地掺杂答之,兴许能蒙混过去。

武后没有想到, 竟是婉儿留的太平。

“本宫原以为, 你是个懂事的。”她的语气之中分明多了一丝不悦,太平任性, 怎的婉儿也跟着胡闹。

“殿下至情至性,待臣之好,臣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如今在此养伤, 已经好些日子没帮上天后与殿下。”婉儿一边说着, 一边缓缓跪了下去, 双手杵在了地上,减轻些双腿的承重,“臣知道殿下勤来不好, 臣既然劝不住殿下, 便只能利用此事, 尽快帮上殿下。”婉儿微微抬眼, 眸光如星,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色。

武后眉角微挑,静静地听着。

“臣若一直闲置在此,于陛下而言如同废棋,臣必须做点事, 才能让陛下相信臣还是有用的棋子。”婉儿如实回答,“若是殿下每次来,都在臣这里待上片刻,即便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也足以让外面的人猜想一二。”

武后眼底的阴鸷之色渐渐浓烈起来,是的,连她也好奇这两人到底在谋算什么。她想,陛下只怕早就猜想了无数种可能。

“陛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传召臣问话。”婉儿继续说,“臣已想好说辞应付陛下,只要陛下肯信臣五分,臣便可以继续为天后办事。”她相信若是陛下问起同样的话,太平也能想方设法地帮她圆过去。

她已将性命交托给了太平,不管前路多危险,只要能帮太平达成所愿,她愿意为太平重入无间地狱。

“若是宫中起了流言,说本宫与太平合谋……”

“既是流言,便无实证,陛下也不能拿流言定罪天后与殿下。若是非要用一条命消弭流言,臣会请罪,求天后赐一条白绫。”

婉儿打断了武后的话,坚定地挺直了腰杆,一动不动地看着武后,“也好过闲置在此,什么都帮不了得好。”

武后却冷笑一声,缓缓地坐了下来,意味深长地道:“白绫赐死了你,太平不天天嚷着让本宫还她一个良臣?婉儿,你早知本宫不会下这样的懿旨,以后类似的话,不说也罢。”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武后竟不按她想的来。

武后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色,笑意不觉更浓了三分,“班门弄斧,没一句真话,你这些小把戏还是收一收吧。”

婉儿不敢答话,只觉心慌,也不知武后到底知道了多少?

“哦,有一句是真话。”武后重复婉儿的话,“太平至情至性,这唯一的真话,便是你这些假话里的唯一破绽。”

婉儿急思,不知道这话哪里说错了?

“既然至情至性,自然万分看重你,既然万分看重你,又怎会把你放在危险之处?”武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谎言,“你每次遇险,太平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出来救你,本宫今晚只想要一句实话,你与太平到底……”武后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近婉儿,负手仔细端详婉儿的面庞。

倘若婉儿是个郎君,太平如此关切她,只能说太平痴缠;倘若太平是个皇子,婉儿如此袒护她,只能说婉儿动了芳心。

可偏偏这两人都是女子,从陌生到熟识,也不过两年伴读的光景。太平说是君臣之情,婉儿说是士为知己者死,虽说也算合理,可武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即便武后那句话没有问完,婉儿也知道武后到底想问什么。她不禁紧张了起来,武后今晚来此问出这样一句,定是觉察了什么,亦或是殿下那边露了什么马脚。

若在这个时候坦诚她对公主的情,武后留不留她的命便是未知之数。

婉儿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这个时候垂首避开武后审视的目光,无疑是默认了武后的猜想。她悄然握拳,壮起胆子,依旧直视武后的视线,不见一分胆怯,不见一分惊惶,只疑惑地问了一句,“臣与殿下如何?”

还敢反问她?

武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丫头,胆子确实够大。她若在这个时候逼问出答案,她也不知是杀了好,还是不杀好。不仅太平有爱才之心,武后也有。婉儿的本事她是领教过的,他日若缺了这样一个臂膀,似乎损失不小。

“以后少耍这些小把戏。”武后不愿再问,只是冷声警告,“真坏了本宫的大事,就算太平哭着护你,本宫一样会要你的命!”

婉儿听得心颤,她知道这句话警告的不是她胡言之事。

“太平以后若再来讨要诗文什么的,不准关闭殿门,全部敞开,让外面的宫卫门瞧着。”武后一箭双雕,“本宫不想听见任何流言。”

“诺。”婉儿叩首。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又被婉儿唤住了。

“天后真想放任太子监国?”

武后背着她,微微侧头,“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陛下能做的事,天后也能做。”婉儿没有抬头,“为何要寄望陛下,不自己主宰一切呢?”

武后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你方才问红蕊的就是此事?”

“陛下寿数……”

“这也是你说得的?”

“不出三年。”

即便听见了武后的警示,婉儿还是说了出来,她知道武后不信,只能再给武后一个定心丸,“臣在掖庭十四载,见过不少老死的宫人,那样的面色,没有一个撑过三年的。”

与其等天子废太子,又立太子,兜兜转转绕一圈,倒不如武后自己动手。天子寿数不足三载,就算这回废了太子,三年时间李治也不可能帮李旦培植出势力来,最后一切还是要武后动手废立。

武后面色复杂,静默看她。

“太子殿下与天后关系甚笃,若是这次天后施恩于他……”

“你真是不怕死。”

“废立新君,总要有个由头,太子比殷王容易太多。”

武后眸光复杂,最后这一句话戳到了实在处,她往婉儿这边走了两步,肃声道:“本宫有时候真想杀了你。”

这个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可总能戳中她的心事,这样的臣下,武后又是喜欢又是忌惮。君心难测,是天子掌控臣下的手段,可眼前这个丫头什么都猜得到,放任她下去,于君王而言并不是踏实之事。

婉儿认真回道:“君要臣死,臣自当赴死。”

武后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若是她叩首求饶,杀了也不可惜,偏生她总是这样不卑不亢。女子如此,实属难得。

婉儿就像一块暖不起来的千年冷玉,工匠想雕琢出想要的玉形,落刀时却发现这块冷玉凿之即碎,竟无从下手。

杀了可惜,不杀又无法驾驭。

这样一个棘手的人,太平竟做到了驯服。武后不得不重新思忖她今日没问出口的那句话,婉儿与太平之间到底是什么一种关系?

君臣?知己?

还是……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武后却不能相信,也找不到证据证明太平与婉儿之间是相互倾慕的心上人。

武后在宫中多年,也不是没见过宫娥之间出现这样的感情。那些宫娥都是奴婢出身,大多是相互慰藉,所以才对这一点温情珍之惜之。

太平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从小到大什么都有,天下郎君,只要她喜欢,哪怕召来当面首都行,怎会喜欢一个掖庭出身的罪臣之后呢?

婉儿是罪臣之后,太平只是公主罢了,她若想继续往上攀附,可以选择天子,也可以选择天后,为何偏偏是太平呢?

况且,短短两年伴读光景,就算太平会一时迷失,婉儿这样性子的人,怎么可能贪妄这样的荒唐之情?

武后越想越不可能,两个十多岁的丫头,怎会有这样复杂的情念?只能是她想多了。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两个尚是黄毛丫头,这个年岁的感情最是真挚,太平才会一而再地跑来探视她。

婉儿做那么多,说那么多,若是非要给她找个企图,武后宁可相信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这个小姑娘能送她那个“曌”字,便不是寻常的小姑娘。她想看见一个不一样的时代,她让太平有了那些女子自强的思想,就凭这两点,婉儿就不该是个沉溺情爱的姑娘。

武后静默了许久,久到婉儿也忘了今晚武后到底审视了她多久。

婉儿只记得武后眼底涌起过杀意,闪过疑惑,最后还是回到了往日的深不可测,只听她沉声道:“本宫会与陛下驾幸东都,太子这边……”她终是做了决断,“本宫便交给你了。”

“诺。”婉儿领命,终是可以借由叩首避开武后锐利的目光。

“若是办事不利……”

“臣绝不拖累天后。”

婉儿似是许诺。

武后难得浮起笑意来,“如此便好。”

她转身离开,婉儿恭声拜别。

红蕊恭送武后离开后,慌忙上前扶起婉儿,这才发现她的内裳都已经湿透了。

“大人快些起来,地上凉,当心受了寒气,太医说你要好好调养身子。”

“嗯。”

婉儿拍了拍红蕊的手背,长舒了一口气,“没事。”

今日万幸是武后自己释怀了,倘若太平往后再不收敛,只怕武后还会生疑。到时候撞破了她与太平之事,只会是祸事。

趴回床上时,婉儿心间微涩,浓烈的思念像是蚀骨的刀子,钝钝地削着她的心房。太平的温暖,太平的温柔,太平的深情,都是她甘之如饴、渴慕两世的珍贵,为了他日可以日夜相守,她必须忍下这些放肆的情愫,不让武后再生疑窦。

寒风从窗口吹来,乌云如薄纱般掩住了月光,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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