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本心

李治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武后带着裴氏走了进来, 第一句却是:“裴氏,把才人带回去。”

“母后!”太平跪地拦在婉儿身前,咬牙道:“父皇方才已废了她的才人封号……”仰起头来,太平直视武后的如刀眸光, 一字一句道:“她的生死, 由我决定。”

武后蔑然轻笑,“太平啊, 阿娘平日就是太宠你了, 以至于……”武后身子微微探前,猝不及防就是一个耳光。

这还是天后第一次打太平, 如此狠厉,连李治也听得心间一颤。

“你如此不知好歹,肆意妄为!”

太平忍泪,双眸红润, 反击道:“也是父皇太宠母后您了, 所以您才这般目中无人!”

武后眸光微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平学着李贤的语气,说了李贤平日说得最多的话,“母后是想把所有拂逆你的人都杀了么?!”

李治悄悄看着武后与太平的对峙, 今晚闹成这样, 好像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本宫是六宫之主, 这后宫之人, 上到妃嫔,下到宫人,皆是本宫管制。”武后负手而立,忽然偏头看向李治,“除非陛下废了我, 否则,今晚之事只能我来处置。”

李治皱眉,抱着欲裂的脑袋,摆手道:“德安,宣太医,朕头疼得厉害。”

德安看这阵势,迟疑了一下,便退下传太医去了。

武后已经习惯李治这种手段,但凡处理不了的棘手之事,便借故推脱。她冷眼看着李治抱头痛哭的模样,沉声道:“陛下这风疾,最忌行临幸之事,为了陛下的龙体着想,我就算担上善妒之名,今后也要拦阻陛下召人侍寝。”

李治的眉心紧紧地拧了起来,“媚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还请陛下多多保重龙体,今日收了奏报,安西有异,突厥蠢蠢欲动,大唐在这个时候必须有陛下坐镇。”说着,武后伸手握住李治的手,双手合拢捂着,“大唐边境烽火未绝,有些不必要的烽火,就不要在长安城点燃了,陛下你说是不是?”

“突厥又不安分了?”李治对上武后的眉眼。

武后点头,“我已命裴行俭赴前线督战。”

这是国之大事,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安确实不能闹出皇位更迭的乱事。李治知道这事的分寸,武后也知道这事的分寸,他们这一世皆是如此,遇上大事便可同心同德,齐心对外。所以今晚之事,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李治与武后都只能选择大事化小。

“今晚之事,便交由媚娘处置。”

太平刚欲开口,武后便抢先开口,“太平,你是想抗旨么?”说着,目光往婉儿那边一瞥,“若是杀她一人,可永绝宫中风波,我也不怕再背上一个骂名。”

是劝解,也是威胁。

太平看阿娘的神色是真的怒了,只能选择闭嘴。

“裴氏。”武后给裴氏递了个眼色。

裴氏将抱着的大氅给婉儿披上。

“既然今日陛下已经褫夺了她的才人封号,那从今日起,她便是本宫宫中的内舍人。若陛下身子好些了,还想召她侍寝,还请陛下问臣妾一声。”武后话说得清楚,算是一记定心丸,让太平与婉儿就此踏实。

李治倦然挥手,“朕倦了,想歇息了。”

“诺。”武后带着众人退出了寝殿。

太平实在不放心婉儿,便跟着走了出来。

“你好得很呐!”武后瞪了一眼太平。

太平从未被母后这样瞪过,那目光让她觉得心颤。

“跟本宫回紫宸殿听训。”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她相信殿中的李治能听见这句话。

“诺。”太平领命。

婉儿从未想过今晚竟会闹成这样,她一路无言,思忖到了紫宸殿后,该如何帮太平求情。武后那一巴掌打得狠厉,足见今晚的太平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只怕回到紫宸殿中,太平还会被一顿责打。

回到了紫宸殿中,武后在龙案边坐下,挑眉看看太平,又看看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命人准备杖刑。”

太平听见“杖刑”二字,只觉屁股上的伤处又啧啧疼了两下。

婉儿急忙跪地叩首,“此事全是奴婢的错,还请天后饶过公主!”

“今晚的杖刑是为你准备的。”武后冷冷开口。

这次是太平绷不住了,跪地急道,“母后,你就饶婉儿一回吧!”

“饶她?”武后目光如炬,定定地看着太平,“你若肯说真话,我便轻罚她。”

太平愕然,“说什么真话?”

“你为何……这般看重她?”武后还是盯着太平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太平的目光闪烁。应付天子并不难,可武后今晚只想要个答案。上官婉儿性子倔强,她不想说的话,武后自忖怎么逼也逼不出来,太平反而不一样,她拿了太平的七寸,狠打几下,她就不信太平什么都不说。

太平侧脸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低眉不敢看她。

倘若今晚她告诉阿娘她喜欢婉儿,阿娘本来就在气头上,只怕会惹阿娘对婉儿起了杀念。

“儿若不看重她,如何与母后起冲突呢?”

这个答案看似合情合理,可武后总觉得少点什么。

太平正色道:“今晚闹这一出,父皇只会更相信我,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儿自然不能放过!”

“是么?”武后半信半疑。

太平挺直腰杆,“难道不是么?”

“是与不是,打了便知。”武后抬眼看向殿外,裴氏已命人准备好了杖刑的长凳,“来人,将上官婉儿……”

“阿娘!”太平急忙打断了她,“婉儿她捱不住的!”

“太平,想救人,你得让阿娘满意了。”武后盯着太平的眼睛,“再不说真话……”

忽然,婉儿身子一倾,竟是晕厥在了一旁。

太平大急,“婉儿!婉儿!”她伸臂拥住了婉儿的身子,“传太医,传太医!”

武后斜眼小觑了一眼婉儿,这丫头倒是个反应快的,突然来这一招,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传太医。”

现下打是不能打了,等太医来过,若是坐实这丫头是假装晕倒,到时候两罪并罚,她就不信太平不老实交代。

太医很快便赶至紫宸殿,走近坐榻,探上了婉儿的脉息。

太平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关切,死咬下唇不敢出声问询。指甲嵌入掌心,她只恨不得帮婉儿承下今晚这一切。

太医沉声一叹,皱眉看了看婉儿的面色,“这样的年岁,怎会把身子折腾成这样了?”

“折腾?”武后疑声问道。

太医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回天后,她忧思郁结,已成心疾,加之多年辛劳,虽还年少,却……”

“却如何?!”太平再也忍不住了。

“伤及寿数。”太医如实答道,“若从现下开始调养,也许还可以延年数载。”

“治好她!本宫命你治好她!”太平现在再也顾不得阿娘在场,急声下令,“她若有事,本宫摘了你的脑袋!”

太医慌然跪下叩首,“寿数天定,下官虽为医者,可也不能左右天命啊。”

“本宫不管!”太平眼眶已红,“我只要她活!”她好不容易与她重逢,好不容易婉儿再也不躲她,她还要婉儿陪她白首到老,她不准婉儿再先走一步!

太医为难地拜向武后,“天后,这……”

“下去开方熬药吧。”武后从未见过太平这般难过的神色,她立即打发了太医,给裴氏递了个眼色,裴氏便领着宫人们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回过头来,却见太平坐在榻边,心疼地温柔抚上了婉儿的脸庞。

右颊还微肿着,左颊上还有父皇的巴掌印。

太平今晚只捱了阿娘一下,现下还火辣辣地烧着,婉儿她是怎么捱得呢?

“阿娘有没有珍之重之过一个人?”太平已经横了心,若是阿娘今晚动了杀心,她也跟着去便是。

她不想像上辈子那样,再陷在那样的绝望里三年。活着的人,往往比死了的人还要煎熬。那样的滋味她怕了,彻彻底底的怕了。

武后安静地听着。

“我有。”太平转过脸来,凄楚一笑,已是满脸泪痕,模样哀凄,神情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太平。

武后回想太平在宫中这些年,她宫中从未出现过命案,太平突然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武后隐觉不安,太平这模样不是病了,便是疯了。她关切地上前摸了摸太平的额头,“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灭门之祸,永失至亲之痛,不够折磨么?自小便充入掖庭为奴十四载,动辄打骂,她捱了十四年,不够折磨么?”太平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眼底涌起一抹愤恨之色,“我们自诩上位者,一再用她为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握紧了婉儿的手,“可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啊,倘若没有上官仪那事,她现下定是上官府的名门闺秀,何至沦落如此?”

“她的才华,本该在诗文之道上大放异彩,而不是困居后宫,做个侍奉君王的怨妇。”太平说到激动处,起身直视武后,“阿娘你爱才,却不惜才,也不容儿珍之重之,儿一千一万个不服!”

“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该像儿这般仁慈。”太平自嘲,“可每个君王都有他独特的道,父皇有,母后有,儿也有我想走的道。儿想见大唐女子不戴帷帽,笑语长街;儿想见大唐女子可以在高楼吟诵诗章,与天下文人共评诗文;儿想见百官之列,有女子施展抱负,四海归心,男女皆可大展雄心;儿想见女子傲然立于人世,不卑不亢,不因强权折腰,不因是妻、女而牺牲自己,泯然荒废一生!”

武后从未想过太平会想这么远的抱负,这一刻觉得从未真正了解过太平。

“儿知道这条路上注定鲜血横流……”太平的声音哑下,“可我宁可死在自己追寻的光明下,也不要死在折辱我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武后,“婉儿也是一样的。”

武后见识过婉儿偶尔流露的志向,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太平的重视。婉儿就像一点星火,照亮了太平的道,那是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久居深宫,武后早已看淡了后宫女子的尔虞我诈,争来争去不过求一个天子恩宠,毕生才华都耗在这方寸之地。

在这样的地方,竟能生出这么两个惺惺相惜的姑娘,倒也是稀奇事。

人最难的便是守心。

上官婉儿有太多的机会往上爬。她可以讨好太平,太平闹起性子来,留她在身边伺候也不是不可能;她也可以讨好武后,单只送那个“曌”字,武后是打从心底喜欢;她也可以浓妆艳抹地侍奉天子,给自己谋一条生路,她却素颜面君,宁可抗下不敬之罪。

武后心绪复杂,眸光落在了婉儿的脸上,想到太医说的那些话,一个小姑娘坚持着自己的道,坚持本心到了今日实在是难得。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侧目?

太平盛世需要仁君,也需要不卑不亢的清醒谏臣。

如太宗皇帝与魏徵,如玄武门之后的休养生息。

武后要施展抱负,注定要握着一把屠刀厮杀到底,若是往后太平接手,再继续严刑酷吏治理天下,只会招来大秦一样的重蹈覆辙。

秦不过二世,究其原因不过如此。

“我要她!”太平终是说出了心中的话,“亲眼见证我们的道!”她刻意念重“我们”两个字,今晚的这番陈情,她希望母后可以释然,不再追问她与婉儿究竟是怎样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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