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明灯

太平知道她想说什么, 哪怕再舍不得,那也是婉儿应该走的道。在此分道,才有他日的相守不离。

婉儿眼眶微烫,没想到太平竟然早就知道她会走。

紧了紧太平的手, 婉儿垂下头去, 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张口便是哑涩之声, 徒惹太平难过。

“只要你想, 我们终有一日会像这三日一样。”太平覆上婉儿的脸庞,温笑如昔, “宫中人心诡谲,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事不能不做,我只求你信我。”

她用的是“求”, 而不是“要”, 足见太平其实是忐忑的。

婉儿哑声答道:“殿下也会信我么?”

太平坚定点头, “会。”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双颊,一字一句地答道:“我也会。”即便已是极力强忍,还是噙起了泪花。

太平轻笑, 张臂将婉儿紧紧抱住, 静静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没有尝过温情, 便不会有舍不得。

没有品过缱绻温存, 便不会有念想。

偏生她尝过,她也品过,所以分别便成了双刃刀,割得太平难过,婉儿心酸。

上辈子太平已经哭过太多, 她不想在婉儿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所以她忍下了眼泪,微微分开彼此,低头看向婉儿手腕上的镯子,“这镯子在宫外算贵重,在宫内却是寻常之物。我在宫中见过宫人佩戴,所以用它当你我的信物,就算有人起疑,也不至于无话搪塞。”太平抬眼,眼底的深情一如既往地让人沉醉,“今后若有难处,你让红蕊拿此镯见我,我必会暗中帮你。”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涩声问道:“几年?”

“四年。”太平算了算剩下的日子,她必须与婉儿保持距离。

婉儿知道太平算到了什么日子,四年后陛下驾崩,那是武后大业最关键的一年。而这四年,太子谋反,太平出嫁,东宫新立,李显与韦氏大婚,每一桩都是大唐的大事。这四年也是婉儿蛰伏武后身边的时光,像是蝴蝶织茧,等待破茧绚烂的那一日。

行进的马车终是停下,马车外响起了春夏的声音,“殿下,丹凤门到了。”

“知道了。”太平应了一声,捧住婉儿的后脑,狠狠地吻了她一口。

婉儿尚不及回应,太平已松开了她,当下走下了马车。

外间暮色已沉,簌簌地落着飞雪。

春夏与红蕊打开纸伞,为两位主子挡住了落雪。

“掌灯。”太平淡淡开口,抬眼望向宫门处,便瞧见了提灯候在那儿多时的裴氏。

裴氏恭敬地对着太平点了下头,扬声道:“天后有令,召上官才人入殿伺候。”

“此去收敛一二你那倔脾气。”太平故作教训,话音刚落,春夏已掌灯走近。太平从春夏手中接过灯盏,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去吧,本宫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婉儿垂首领命,“诺。”即便是舍不得,她也必须走向裴氏。

春夏生怕红蕊拿漏,忙将柳条递给了红蕊,“柳条!”

红蕊接过柳条,撑伞遮雪,跟着婉儿走向了裴氏,径直穿过了丹凤门,往大明宫深处去了。

风雪簌簌,宫墙高耸,她们终是回到了这座囚笼。

裴氏掌灯引路,婉儿慢慢跟着,悄然回首,只见太平依旧提灯站在丹凤门外——她身后是灯火初起的长安城,是风雪纷飞的阴沉天幕,她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圆襟袍衫,提灯站在那里,目送她渐行渐远。

太平会等她,也希望婉儿会等她。

别再像上辈子那样,婉儿没有等她,只留给她一个阴阳两隔的结局。

傻殿下……

婉儿视线中的灯影已是模糊,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不敢再看风雪中提灯的太平,她含泪望向前路的宫阶。

那是通往含元殿的宫阶,不久的将来,武后会从这里踏上含元殿,坐上那把君临天下的龙椅,更久的将来,太平也该从这里走上含元殿,成为跟武皇一样的红颜天子。

“我会等你。”

婉儿在心间默念这句话,嘴角微微上扬,眼泪悄然沿着脸颊滑落。

这一次,不见不散,谁也不准先走。

婉儿的身影终是消失在了视线尽头,被风雪彻底掩盖。

春夏知道公主心情定不会好,温声劝道:“殿下,再不入宫,宫门便要下钥了。”

“今晚回哪儿呢?”太平双眸通红,这一开口,春夏方知殿下哭了。

“自然是……”春夏一时不知该答“含光殿”还是答“清晖阁”。

太平哑笑,眼泪涌出眼眶,“本宫想在宫中走走,春夏,你陪陪本宫。”

“诺。”春夏低首领命,打伞陪着公主走入了丹凤门。

公主走入宫门后,车夫赶车调转马头,往李旦府邸去了。随行的四名羽林将士也入了宫,准备向武后复命。

走出丹凤门,太平的灯影投落在婉儿留下的足迹上,她沿着婉儿的足迹走了一段,终是走到了分叉口。

婉儿去的是阿娘所在的紫宸殿,太平不论回含光殿,还是回清晖阁,都要往西走,注定要与婉儿的足迹分道扬镳。

春夏看着公主在足迹边缓缓蹲下,她看得心疼,劝道:“才人兴许明早便回来了。”说着,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大雪,“雪越来越大了,入夜天寒,殿下再不回殿,可要受寒的。”

太平抱膝蹲在婉儿的足迹前,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将那足印子填满,哑声道:“今晚没有烟火了……”

春夏执伞蹲下,温声道:“中秋宫里也会放烟花的。”

“呵……”太平知道那不一样,没有婉儿在身边,天上的烟花再多,都是不一样的。

春夏再劝道:“殿下若是舍不得才人……”

“回宫吧。”太平吸了吸鼻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徐徐站了起来。她总要习惯这种日子,上辈子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春夏愕然,“回哪个宫?”

“含光殿。”太平染着浓重的鼻音,提灯转向西面,朝着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她再没有说一个字。

春夏还是头一次瞧见殿下难过成这样,她明明记得裴氏说的是伺候,并没有说调回武后身边。看殿下这么难过,难道才人是真的不回来了?那她岂不是要隔好久才能瞧见红蕊了?当春夏意识到这点,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们离开的方向,只觉莫名心酸。

这是含光殿最冷清的一夜,公主沉默寡言,春夏也郁郁寡欢。不论是太平,还是春夏,都已经习惯与婉儿、红蕊相处的时光。

太平在暖被下蜷起身子,抱紧怀中的暖壶,少了婉儿在身侧,她总觉得心间有个角落怎么都暖不起来。

“婉儿……”思念像是一把钝刀子,不断在她的心房上割扯,无休无止。

且说裴氏引着婉儿来到了紫宸殿外,武后一如既往地还在批阅奏章。

裴氏放轻脚步,带着婉儿走至武后几案前。

“回天后,才人已带到。”

武后没有抬眼看她们,认真地用朱笔做着批阅,淡淡问道:“太平没有闹腾?”

“回天后,没有。”裴氏如实答道,原本她准备了一堆劝说公主的话,就怕太平性子上来,不准她带走婉儿。哪知太平不吵不闹,反倒是嘱咐婉儿要注意性子,裴氏那时候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武后这下倒是有几分惊讶,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搁下了朱笔,看向婉儿——婉儿的披风上还沾有些许雪花,她垂首站在那里,浑身都透着一股寒意。

“裴氏,给才人拿只暖壶来。”武后先下恩宠,屏退了裴氏。

婉儿恭敬跪地叩拜,“妾,叩谢天后。”

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跟前,并不急着让她起身,“想领本宫的恩赏可不容易,你能说服太平不吵不闹放你回来,本事确实不小。”

婉儿这才意识到,太平那样静静地送她走,其实是想武后多记她一功。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太平竟先帮她想到了这点,送给她的这份温暖,足以暖烫她的心房,久久不散。

“妾不敢居功。”婉儿再次叩首,眼眶已是通红。

哪怕她已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悲伤,语声中的颤意还是让武后听了出来,武后微微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婉儿的脸,对上她一双通红的眸子。

武后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急着问她什么。

“妾在天后面前失仪,还请天后降罪。”婉儿垂眸,先担下这罪。

武后冷笑,“还算有地方是暖的。”说着,她松开了手,斜眼看了看婉儿的心口,太平以诚意驯她多日,若是连一丝不舍都没有,那可就是太平之败了。

“公主待人真诚,妾确实不舍殿下。”婉儿知道骗不了武后,索性直接说出心里话,倒还算坦率。

武后负手而立,“她要长大,你也要长大。”说完,武后往殿门口走了几步,寒意透入门扉,她望着殿外飞扬的雪花,淡淡道:“在宫中,没有本事之人,是活不久的。”

婉儿挺直腰杆,“妾不会让天后失望。”

“这场雪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武后回头看她,话中有话。

“加把火,兴许就快了。”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胸有成竹,“妾,愿入无间地狱,助天后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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