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西市

用过午膳后, 太平拜别了四哥,便领着婉儿一起上了马车,往西市去了。除了武后派来的那四名羽林将士外,李旦担心西市人杂, 便又派了两名府卫跟着。所以林林总总加一起, 马车左右跟了八个人。

本来身上的银色袍衫就极显富贵,有了这些个随从跟着, 太平苦笑, 只怕今晚去哪里都是最招摇那个。

长安西市是胡商最多之地,相比东市而言, 这里的商品最是繁多,也相对便宜些。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们最爱来此买卖,除了可以买到一些新奇的西域货物外,还可以在这里看见最多、也是最妩媚的胡姬。

婉儿虽说换上了孺人的衣裙, 可头上依旧戴着帷帽, 下车之后, 一路被太平牵着,一会儿都舍不得松开。

太平这身在身,实在是耀眼。

莫说是旁人, 就算是婉儿, 也忍不住悄悄隔着垂纱顾看太平。

太平早就发现了婉儿的顾看, 她也乐得让婉儿这样看着, 婉儿看得高兴,她也高兴。看到前面的胡商摊子,太平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便牵着婉儿跑了过去,拿起了一件镶着红宝石的手镯, 往婉儿手腕上一扣,笑问道:“婉儿喜欢么?”

婉儿只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太平便开了口,“给钱。”

春夏拿出钱袋,“这镯子多少钱?”

“十两银子。”胡人商贩用憋口的汉话答道。

春夏瞪大了眼睛,“十两?!”先不说这镯子值不值这个钱,这里鱼龙混杂,也不知这小摊子上的货物是真还是假?

“给钱就是。”太平催促一声,转向婉儿时,语气便温柔了一半,“婉儿,我们去酒楼坐坐,晚上就在那儿看了烟火再回四哥那里。”

婉儿生怕太平胡乱花钱,抽出手来,急忙将镯子褪下,认真道:“可以送我个别样的,这个实在是太贵重了。”

“戴好。”太平将镯子重新戴回了婉儿手里,“镯子再贵重,也没有我的心意贵重,不是么?”

婉儿还想再劝,可太平是铁了心的想送她,她肃声道:“今晚就只要这一份礼物,后面再送,我一概不要。”

“好,都依你。”太平温声说完,春夏已瘪着嘴付了银子。

太平牵着婉儿随后上了酒楼三楼,才至黄昏,檐下便零零散散地挂起了灯笼。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哪怕她们选了个最僻静的角落,也觉得甚是吵闹。

两名府卫将马车停到了僻静处,便守在了酒楼下。四名羽林将士知趣地候在三楼楼口,垂帘里面就只有红蕊跟春夏伺候两位主子。

看这阵势,都知今日来三楼饮酒的这位小公子绝对不是寻常人。意识到这点后,原本在三楼饮酒的客人都搬至了二楼。

太平也乐得清静,当下命春夏去给老板多付了三倍的银子,她只图个清静,三楼今晚她包下了,让老板将酒楼最拿手的菜肴与美酒都送上来。

“殿下,我们这样未免招摇了些。”婉儿隐隐觉得不安。

太平趴在阑干上,远望檐上的黄昏余光,若有所思,并不答话。

婉儿不知她在看什么,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西市斗拱错落,那一片屋檐起落,层层叠嶂,只比其他坊市复杂一些,也没有哪里新奇的。

“殿下在看什么?”

“等太阳落山。”

太平淡淡答完,回头便瞧见八名胡姬捧着菜肴鱼贯走了上来,故意喃声道:“没想到这里的胡姬,比昨晚那个还要美。”

婉儿听得刺耳,挑眉瞪了一眼太平,“是么?”

太平轻笑,问向红蕊,“红蕊,你说是不是?”

红蕊怔了怔,下意识地瞧向婉儿,看见婉儿脸色不好,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啊?”她悄悄地小觑了一眼那八名布菜的胡姬,身姿妙曼,眉眼深邃,只是相比中原人来说,她们的肤色稍微深一些。

美是肯定美的……

春夏暗暗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怎么答话的?这样是大不敬。”

“回……回……”红蕊赶紧恭敬跪下,刚欲唤出“殿下”二字,又只得强忍下来,当着这八名胡姬唤“殿下”二字,万一给殿下招来什么祸事,她是更担待不起。

太平忍笑,“瞧瞧,红蕊跟你跟久了,越来越像你了。”

婉儿沉声问道:“哪里像?”

“不敢说心里话。”太平一句话切中要害,笑吟吟地看向领头的胡姬,“姑娘可会跳舞?”

“会。”胡姬浅笑低眉。

“那便……嘶……”太平的话还没说完,便眉头紧锁起来,强笑着侧脸看向婉儿,“改日……嘶……”太平连忙按住婉儿在几案下掐拧她大腿的手,“退下吧。”

胡姬瞧这小公子憋红的脸,又见旁边的这位夫人脸色铁青,两人的手都藏在几案下,动静不休,她便晓得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是。”胡姬本该领命立即退下,她忍不住提壶倒了一盏葡萄酒,推近了婉儿,“夫人先尝尝这酒,往来客商最爱饮的,便是我们酒楼这种葡萄酿。”

太平含笑道:“姑娘为何不给本公子……嘶……也倒上一盏?”

胡姬哑笑,“公子尚未饮酒,便如此胡言乱语,倘若喝了,那还得了?”

太平怔了怔。

婉儿舒眉笑道:“郎君若是喝多了,确实麻烦。”没想到这胡姬竟是个聪明人,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婉儿心间的酸涩感一去不少。

太平耳根一烫,只觉婉儿方才话中的“郎君”二字,是戳心窝的甜蜜。

胡姬一拜,意味深长地对着太平一笑,便领着姐妹们离开了三楼。

“嘶……”太平原以为婉儿应该解气了,没想到最后还拧了她一把,她不禁嗔道:“婉儿真想掐死自家郎君啊?”

婉儿没想到太平还敢胡言,慌乱地扫了一眼旁边忍笑不语的春夏与红蕊,“方才喊郎君,不过是为了圆场!殿下再这样胡闹……我就……”

“怎的?”太平昂头,打断了婉儿的话,不等婉儿反应,便伸手去呵她的痒痒,“还敢威胁本宫!该罚!”

婉儿被太平当着两位宫婢的面扑倒身下,她又羞又慌,急忙抵住太平的胸膛,“别……别闹!春夏跟红蕊看着呢!”

“背过身去!”太平冷声下令。

红蕊跟春夏早已见惯两个主子这样呵痒厮闹了,当下转过身去,掩口笑了起来。

“胆敢掐本宫,谁给你的胆儿!”

“妾只怕胡姬跳舞近身,万一混了刺客……”

“这样说,本宫还得谢才人考虑周到了?”

“难道不是么?”

太平眼珠子灵动地一转,“也是。”

婉儿暗觉不妙,太平将她扶坐起来,杵着脑袋歪头看她,“本宫看不得胡姬跳舞,那看才人跳舞,总成了吧?”

婉儿脸颊一烫,“你……”

“这也不成?难道才人才是那个刺客……”太平说着,对着她眨了下左眼。婉儿确实是那个刺客,早就将她的整个人都扎入了太平的心房里。

婉儿别过脸去,“妾不会跳舞。”

“唉。”太平故意失望地一声长叹,拿起酒盏,饮了一口,另一手却在方才被婉儿掐的地方轻轻揉着。

婉儿自忖出手重了,手指悄然滑入太平掌下,取代了太平的手,给她温柔地揉了起来,低声问道:“还疼么?”

“你呢?”太平分明话中有话。

这两个字问完,婉儿顿时品出了太平所指是什么,蜷起手指,便想再掐她一把。这次太平做了防备,顺势扣紧了婉儿的手,接着方才那句话道:“什么都好,就这脾气不好。”

婉儿蹙眉,刚欲说什么,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无声唇语,“可我就是喜欢。”说着,小指在婉儿掌心挠了挠。

遇上太平这个冤家,她如何逃得过她的掌心?

婉儿忍俊不禁,脸上漾开了笑意。

这一世,不必在太平面前掩饰她的心动,不必逃避太平给她的好,哪怕只是这样牵着手,沐在暮色之中,婉儿也觉得满心甘甜。

就忘却一刻后日的离别,忘却一刻她们的身份,享受当下的静好,陪太平好好过完这个上元节。

婉儿打定了主意,亲手给太平斟了一盏酒,“殿下,请。”

“请。”太平举盏,与婉儿一同饮下这盏葡萄酿,顿觉回甘无比。

这一夜,只求同醉,只求同享上元佳节的热闹。

当烟花在天空中再次绽放时,春夏与红蕊扶着两位半醉的主子上了马车,一路护送着回到了李旦府邸。

世间稍纵即逝的便是愉悦光景,烟花有落幕时,上元节也有终限。就像是正月十五这场初晴,不过维持了短短一日,便又被阴云笼罩天幕,簌簌地飘起雪花来。

正月十六这日傍晚,太平与婉儿终是踏上了回宫的马车,往大明宫缓缓行去。

婉儿紧握着太平的手,这最后的一段归路,她应该亲口给太平道别。只是那些话哽在喉间,婉儿每每启口,看见太平凝重的脸色,又只能忍下。

“殿下……”

“那日……我见过裴氏,我知道阿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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