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出宫

每年上元前后, 一共三日,是大唐宗室女子每年最盼望的三日。只因这三日长安解除宵禁,宗室女子可以外出,与万民通宵同乐。

正月十四这日傍晚, 太平老早就换上了大红色的圆襟袍衫, 戴上了幞头,踩着鹿皮短靴候在后殿门口, 等待婉儿梳妆好, 一起出宫玩耍。

她本可穿一身女装出行,可一想到女装出行还要戴帷帽, 走路还要注意左右的人,万一一不小心就被高个儿的肩膀撞歪了,戴着难受。所以她索性换了一身男装,现下她不过十五年华, 束胸之后, 不仔细看她的耳垂, 没有看见耳洞,便不会觉得她是个姑娘家。甚至,她穿上这一身大红袍衫实在是好看, 只粗略地扫一眼, 还以为是哪家俊俏小郎君跑出来玩了, 唇红齿白得让人想靠近撩拨一二。

“婉儿, 你换好了么?”太平看天色更晚了些,她焦急地催促婉儿。

“好了。”婉儿一边答话,一边拿着帷帽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因为外间还零碎地飘着些雪花,所以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

太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妆容, 婉儿便将帷帽戴上。

“别动,我瞧瞧!”太平可不准她这样糊弄她,食指撩起帷帽垂下的白纱,凑近仔细顾看。

今日的花钿还是梅花,却极是鲜艳。难得的是,婉儿今日的口脂涂得比往日艳一些,本就温润的唇瓣在太平此时看来,恨不得衔住吮个微肿才罢休。

觉察太平凑得更近了些,婉儿急声提醒,“殿下还没看清楚么?”

“快天黑了,自然看得不太清楚。”太平一本正经地说着,余光扫了一眼亮起的宫灯,“你殿中光线好些,走,进去看清楚些,免得画得像只花猫儿似的,出去被人笑话了!”

婉儿怎会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当下牵紧了她的手,“再不出宫,宫门可是要下钥了。”这个理由太平确实得正视,太平叹息,扣紧了她的手,扬声道:“春夏,盏灯,我们出发了。”

“诺。”

春夏提灯照亮宫阶,等待公主与才人走下来。

红蕊也提灯跟上,两人一左一右,提灯照路,一路引着两位主子来到了丹凤门前。武后准备的护送太平的四名羽林将士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今夜未免着甲被人认出护送的小郎君是宫中贵人,所以这四人都换了玄色常服。

“走吧。”太平自然不能把这四人给搪塞了,跟着她们保护也成,反正别打扰她牵着婉儿逛长安城便好。

今日是上元节的第一日,天色才暗下来,长安已是万家灯火,坊市之间,各有缤纷。平日里只在诗文里读过的万邦异人,今日在街头都能一睹真言。今晚最热闹的莫过于烟花巷与酒楼,不时从楼阁间逸出一句酣醉时随性写的诗句,落入婉儿耳中,她忍不住会心笑了起来。

诗篇最忌矫揉之作,这种随性之语,往往比刻意雕饰的词章还要直击人心。

婉儿记得上辈子她第一次出宫过上元节的情景,她像是一只久困牢笼的鸟雀,终于得以飞出牢笼。她恣意行走在长安街头,檐下的灯影将五色缤纷投落在她的身上,她每走一步,都觉得格外地轻松。

那时候,她高兴极了,曾经悄悄侧脸望向身边的公主。

公主与今日的公主一样,男装打扮,穿的却不是大红圆襟袍衫,只是一件粉白色的圆襟袍衫。若说今日的太平打扮是艳烈的,那上辈子的太平打扮便是书卷味更浓烈些的。

上辈子的公主没有牵她的手,觉察了她的顾盼,含笑侧脸,并不说破,只是肆无忌惮地深望着她。婉儿不敢与她的眸光对视,不动声色地直视前方,借着帷帽的垂纱遮住太平的热烈目光。

心跳狂乱,那时候是她与太平心照不宣的两情相悦。

而今时今日,太平早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哪管什么旁人的目光,看到新奇的杂耍,便指给婉儿看,“婉儿,你看!喷火啦!”

上辈子而后的数十年,婉儿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杂耍班子,所以今晚对她来说,长安城风景再美,也比不过公主殿下的眉目好看。

以前她借着帷帽的垂纱躲避太平投来的目光,今晚她借着垂纱遮蔽她肆无忌惮望向太平的双眸。

她与她,也是可以这样手牵手走在长安大街上的。

只要想到这点,婉儿的心就漾满了温暖。她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太平的手,提醒太平,“殿下还想折柳么?”

“想!”太平左右看了看,无奈人山人海,她跟婉儿的个头都不高,一时也辩不清楚方向。太平皱眉回头,对着身后的羽林将士道:“我要去灞桥!你们带路!”

羽林将士急忙劝道:“长安城的城门明早才会开启,灞桥在城郊,我们今晚去不了的。”

“那……”

“放生池畔应该有柳树。”

婉儿生怕太平性子上来,闹腾着非要出城折柳,赶紧抢先提议,“殿下,好不好?”她的语气温柔,太平哪里舍得说“不好”呢?

“也成!”太平接受了婉儿的提议,“就去放生池。”

长安城有好多个放生池,离丹凤门最近的,莫过于东市的放生池。个头最高的那个羽林将士辨明了方向,便领命带着公主一行往东市去了。

踏入东市,扑面而来的便是混杂得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气味。

这里的胡人会临街摆摊卖炙肉,卖胡饼,也有胡人开的酒家请了胡姬在店门口旋舞招揽酒客。

太平的模样实在是太俊俏,路经胡人酒家时,胡姬忍不住旋舞靠近了太平。

四名羽林将士刚欲喝退胡姬,那胡姬却极有分寸地在离太平一步的地方停了脚步,妩媚地旋舞起来。

一双眸子紧紧地盯在了太平身上,只想搏这俊俏的小郎君侧脸一睹。

太平本想侧目瞧上一眼,尚未转头,便听见婉儿小声提醒,“折柳。”隔着垂纱,太平看不见婉儿此时是什么表情,可从婉儿的语声品来,显然是多了一味酸味的。

太平本来就不稀罕看那些胡姬旋舞,她在宫中想看胡姬旋舞也只是一句话的小事。可想听婉儿一句吃味的话,却是难如登天的大事。

难得婉儿有这样的反应,太平岂能错过?

“就看一眼。”太平故意放任语气里多了一丝轻佻。

婉儿显然是不悦了,甩了她的手。

太平急忙捉住,赔笑道:“婉儿若是不高兴,我便不看了!”

“你高兴便好,管我作甚?”婉儿再次甩开她的手,这次太平捉住的瞬间,爆发出了一串得逞的银铃般的大笑。

婉儿自觉僭越,当下双颊一烧,咬牙低声问道:“你故意激我!”

“这下我是真的高兴了!”太平的笑容落入了胡姬眼底,胡姬只觉瞧见了长安城最俊俏的公子微笑,此时哪里分得清是闻多了酒楼的酒味醉了,还是沉浸在小郎君的俊俏里醉了?她不觉自己已经停下了旋舞,痴痴地看着太平的侧脸。

太平含笑转过脸来,握着婉儿的手在胡姬面前晃了晃,沉下嗓音,认真道:“姑娘再这样看在下,在下的妻子可是会生气的。”

胡姬被说中了心事,当下又羞又愧地垂头退回了酒楼门口。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样一句话,她听得又是心烫,又是慌乱地,连忙瞥向周围的羽林将士、红蕊与春夏。

红蕊与春夏早就习惯了公主与才人的胡闹,两人眨眼轻笑,佯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左瞧右瞧。

跟着的那四名羽林将士早就知道公主骄纵,胆子比一般宗室女子还要大,今日穿了男装出来,偶起玩心,想逗一逗胡姬,也是可能的。他们自然知道哪些话必须当真,哪些话只能当玩笑。

婉儿见这六人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目光,回过头来,小声道:“殿下再胡言,我就……”

“是,娘子遵命。”太平料定跟着的人都不会当真,她得寸进尺地抢了婉儿的话,牵着婉儿挤入人群深处,给身后的人丢下一句话,“这胡姬跳得好看,给我打赏!”

胡姬原以为今日是自找奚落了,哪知这小郎君竟是个有心的。

春夏拿出准备好的钱袋,拿出一串铜钱,递给了胡姬,“拿好,公子今日高兴,有赏!”

“春夏,快来,她们走远了!”话才说完,便听见红蕊在人群里向她呼唤,春夏哪敢掉队,当下微提裙角,便追向了红蕊。

放生池边还残余着未化的冰霜,太平牵着婉儿的手,挤开人群来到了池边。

羽林将士生怕太平折柳会不小心跌入池中,便两人左右护卫,给太平与婉儿抢出了一个略微宽敞的空间。

“殿……公子小心些。”羽林将士本想提醒,最后只得换了称谓。

“折柳这种小事,放心,我不会跌下去的。”说着,太平昂起头来,伸臂抓住还带着冰霜的一枝柳条,尚未用力,手背便被婉儿覆上。

“一起。”婉儿淡淡说了两个字,与太平一起用力,扯下了这枝柳条。哪知,其他柳条往上一弹,竟抖落下一片碎雪。

婉儿头上有帷帽,倒还好。

可太平的幞头、肩上,霎时落了一层碎雪,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却凑过了头去,“婉儿给我拍拍。”

婉儿抬手,温柔地给她拂去了碎雪。她本想瞧瞧,太平幞头上还有没有碎雪,免得一会儿碎雪融化,沁入幞头,让太平着凉。

她看得仔细,一边轻拂,一边视线往下走,恰好与太平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她的公主殿下在柳下舒眉轻笑,那一笑像是一支带着火焰的小箭射中了她的心坎,扎得她又暖又沉迷。

这一刻,她终是了悟。

今晚为这个俊俏小公主倾倒的,可不止那个胡姬,还有她,上官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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